第327章 幕间物语 丑角
为了息事宁人,父亲把母亲送到了乡下,父亲是大家族的子弟,据说是公爵家族下一个伯爵爵位的继承人,他在乡下掌握着一个大庄园,庄园里有安置用于避暑的别业。
母亲在其中一栋别业里,独自生下了我。
……
八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
和乡下的大多数别人家有爸爸的孩子不同,我天生就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飘在河面上嘶声喘息的水鬼,土路两边徘徊来去的亡灵,还有墓园外,没能安然下葬,成天盯着别人家墓穴羡慕,无家可归的可怜怨魂。
它们陪伴了我度过了整个童年。
没办法,爸爸在我八岁前从未来过乡下,妈妈也不喜欢我,在她看来,全是因为我这个累赘,她才不得不搬出圣密隆,失去爸爸的宠爱,告别帝国伯爵继承人为她给予她的优渥待遇,沦落到独自一人困在乡下庄园里受气。
我理解妈妈的想法,但我很想告诉她,她所遭遇的不幸,一切的一切均与我无关。
在见到那男人的第一刻时,我就知道,他心里到底做着怎样的盘算,以及,他一直所隐瞒的,不对我和妈妈这种下等人开放的秘密。
我身为伯爵爵位继承人,黑色不对称礼服时时刻刻笔挺整洁的父亲……他,也曾是个私生子。
……
一个天生的非凡者还是值得关爱的。
我的父亲在和母亲交媾的时候,刚晋升序列五不久,他使用的魔药主材料,是一份“秘偶大师”特性,包括了完整的“占卜家”途径从序列九到序列六的魔药。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恰好我的母亲足够漂亮,这个女人的长相足够讨人怜爱,本身也很会暴露柔弱无骨的一面,总之,那天我继承到了我从父亲那得到的,第一笔遗产。
我是一个天生的“小丑”。
很奇妙,很幸运,也很稀有,毕竟一般来说,像我父亲这样不到半神,体内特性又有冗余的人,即使想要靠生孩子来排出特性,也最多生出来一堆序列九才对。
或许是“诡秘之神”保佑吧,我敬重的主实在可怜我们母子。
凭着我“小丑”的身份,在母亲来到乡下的第十年,已经成为真正伯爵的我的父亲,把我们接回了圣密隆。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在帝国和“永恒烈阳”统治下的边陲小国的战争中,碰上了敌方的天使,等父亲跟随帝国的一位公爵赶去支援时,祖父只剩下了一片涂满了地面的焦黑糊状物,以及一颗闪烁着奇幻色彩的特性。
继承了特性和头衔,成为新任“诡法师”的父亲,终于不用再害怕所谓妻子的脸色。
他和他的岳父身份一致了,只要不离婚,他的岳父也不会找他麻烦。
再说回来,他和他妻子生下的那个孩子,我名义上的哥哥,也实在不怎么争气,比我大四岁,可序列却和我没什么差别。
为了在家族之上的家族,名为查拉图的国中之国中维持他继承的地位,父亲生起了培养我的念头,才会把我和母亲接了回去。
尽管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来了乡下,她的一厢情愿,或许是她最后的尊严。
……
和我预想中的不同,在真正了解父亲赐予我的查拉图之名后,我发现在这个从外看高高在上的家族,其实不过风中楼阁。
和一人之下的亚伯拉罕不同,也有别于胆小甚微以谨慎低调著称的索罗亚斯德,更不配与看似默默无闻的安提戈努斯相提并论……查拉图家族一切荣光的源头,并不全部来源于家族顶端,那位据说曾面见过造物主的斯特拉·查拉图殿下。
若要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其实很简单。
作为私生子,我当然是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也很难听到有价值的隐秘,我判断的依据,无非只流通在帝国上层的报纸上会刊登的消息,还有家族内人人皆知的几个常识。
查拉图家族内,除了家主斯特拉·查拉图,没有第二个天使存在。
甚至从家族与“诡秘之神”教会的关系上看,从每次家族内身为半神的长辈,在见到普通“诡秘之神”教会的主教时仍谦恭有礼,帝国官员更重视“诡秘之神”教会成员而非背负查拉图之名的贵族,就能看出来,查拉图所视其为荣的公爵头衔,也不过是帝国看在“诡秘之神”脸面,被施舍的遮羞布。
可惜的是,家族内的年轻人们,似乎很少看到了这一点。
我能够理解他们,毕竟圣密隆很大,“诡秘之神”的仆从们又一贯低调,从不在非必要的场合惹人注目……正主不在了,家仆摆谱倒也挺正常的,查拉图家族自己的宅院里,就经常能看到这场面。
或许是不想和庸人多相处,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拒绝了他将我安排到皇帝陛下操办的学院进修,出来做个税吏的安排。
我有自己的打算。
那天我逃过了听从父亲命令准备责罚我的母亲,偷偷跑到“诡秘之神”在圣密隆最大的一家教会。
等到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见习教士了。
“千面之神”的教堂内部繁复又单调,和当时帝国流行的不对称与夸张的主流审美不同,不见刻意的差异设计和刀劈斧砍的痕迹,却能更使来者体会扭曲和压抑的恐怖。
那天我跟随主教站在主的圣徽之下,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从教堂的穹顶一路垂到地面,顺着我们每个人的头顶滑向脸颊,在我们眼前摇曳。
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我只记得,在主教发话后,本是勃然大怒的他一下子谦卑,腰几乎弯到了地上,口口声声对“诡秘之神”赞美,讨好的话语无所不用其极。
而那之后,他也从再对我露出过半点怒颜。
我虽还背负着查拉图家族之名,却已经是个要被家族亲属小心翼翼对待的外人了。
……
我投奔的那家教堂的主教,名叫罗曼·安布罗休斯。
祂听闻了我的身世,只是轻轻颔首,然后便教了我一些父亲从未对我说过的东西。
在祂的教导下,我进步的很快,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成为了“无面人”。
这时候,祂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祂说,祂遇见了一场灾难,那灾难会毁灭平衡,把纷乱从边缘的落后之地带到圣密隆。
这灾难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灾难,可对我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
祂给了我“守秘”的祝福,为我安排了任务——潜入调查查拉图家族在外省的一处产业。
最近两年,查拉图家族和原本亲近的索罗亚斯德渐行渐远,反而找上了日渐衰微,被阿蒙家族一直的打压的雅各家族,这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安布罗休斯主教的注意。
哦,一个查拉图竟然要调查查拉图……我听到这安排时实在兴奋,以至于我差点忽略了主教派给我的同伴。
不,不应该称之为同伴,毕竟那两人才是真正的调查员,而我不过是辅助他们,在暗中尝试迫使查拉图家族露出马脚的影子。
艾薇儿·梅迪奇、埃德蒙·伊阿宋,前者的姓氏大名鼎鼎,我倒可以理解,可是这个后者……
伊阿宋,巨人语、精灵语、巨龙语中都没有这一单词,仿佛所谓的伊阿宋一词仅仅是几个读音拼在了一起,和造物主赐给斯特拉先祖查拉图之名时一样,是赋予了一个生造词美好的寓意,以昭示被赐予者的优秀品格。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再加上细心观察的习惯,这个需要我配合的埃德蒙·伊阿宋,可能和安布罗休斯主教的关系匪浅。
他和艾薇儿·梅迪奇,都是值得我全力讨好的对象。
……
两年过去,我们终于弄清了查拉图家族的小盘算。
雅各家族有意联合查拉图家族,那位“时之虫”愿意付出大代价,一点一点换掉家族内流淌的“偷盗者”的血脉。
相比被阿蒙温水煮青蛙,慢慢活剐夺走全部,祂更愿意自降位格,成为相邻途径序列二的天使,愿意把家族在查拉图们帮助下换出来的特性,白送给查拉图作为讨好“诡秘之神”的人情。两边算盘打的都不错。
只是雅各家的“时之虫”迟迟没能说服斯特拉·查拉图·本人,至少没能完全说服。
在找到确切线索后,埃德蒙·伊阿宋不知用什么办法唤来了安布罗休斯主教,还有我平生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位公爵。
那位安提戈努斯公爵明明只有序列二,可无论是斯特拉·查拉图,还是雅各家的“时之虫”,都对祂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畏惧。
不过也多亏了这位殿下的英明神武,我才能顺利换回我自己的脸皮,脱掉扮演了两年的伪装。
花费普通人一生二十五分之一的时光,去扮演另一个人,我的“无面人”魔药消化的很完美。
不到二十岁,我就成为了“秘偶大师”,赶上了小队中其他两个背景深厚的家伙。
安布罗休斯主教很满意我的行事风格,把我送给了埃德蒙·伊阿宋,成了这位“星象师”的副手。
我终于抱上了大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靠山。
然后我的命运便如“诡秘之神”,如我的主在《圣言录》中所讲的那般,有得有失。
我和我的母亲断绝了关系。
她试图代替父亲的妻子,惹恼了父亲,被送回了乡下。
母亲找我,希望我代他向父亲求情,可我本就与父亲疏离,又何谈帮得到她。
一番争吵后,她不再认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放下了。
……
二十六岁,我成为了半神。
消化魔药是一件很快的事,我的天赋连安布罗休斯主教也表示了肯定,但是帝国提倡的秩序毕竟在那里,为了使我的资历和我即将得到的位格相匹配,我还是等了接近四年的时光,迟埃德蒙·伊阿宋两年步入了半人半神的领域。
我并非最后一个,我和父亲一样掌握了“诡法师”能力时,艾薇儿才堪堪消化完魔药。
她的性子太软了,其实不是很适合做“猎人”。
到了我们这个层次,知晓了那么多秘密,也都明白,她若是再往上晋升会发生什么。
可最终震惊到旁人的,不是艾薇儿的选择,而是我。
二十六岁,我在一次酒会上,曾趁着旁边无人,向埃德蒙说清了我的心意。
我到今天仍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他愣了很久,表情变了又变,看着我不知是该劝慰还是嘲笑,憋了半天,最后只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拉着我离开了酒会,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座落在圣密隆中心区域的一幢宅邸,它挂着绣有梅迪奇家族纹章的旗帜,这不奇怪,毕竟艾薇儿就是梅迪奇家族的。
可是当我看到那宅邸外围随处可见“战争之红”的成员身份的侍卫时,一个可怕的猜测终是不可阻止的在我心中成型。
当着我的面,埃德蒙熟练的招来了一位和他位格相当的侍卫头头,吩咐了一阵,再然后,便是艾薇儿从那幢宅邸中走了出来。
我的第一个朋友,验证了我的猜想。
……
“贤者”埃德蒙·伊阿宋、“战争主教”艾维尔·梅迪奇、“古代学者”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这三个名字在所罗门第一帝国末期,曾是朝堂上最常提起的新一代。
公卿们皆知他们出自“诡秘之神”教会,背后还有一位天使之王和整个真实造物主教会当靠山。
大家都晓得他们日后一定会加入这御座之下的会议,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取得入场券的方式,就像谁也没有预料到图铎和特伦索斯特的叛乱似的。
距离皇帝陨落已过去了近三十年的时光。
联合帝国尚未真正走出襁褓,随着皇帝归来的预告,便将要面对胎死腹中的结局。
特伦索斯特得到了六神的认可,图铎狗急跳墙,硬是靠着疯狂和空头支票,将不可一世的“红天使”杀了一次。
哦,对了,因为祂的阴谋,我的先祖斯特拉·查拉图也死了。
祂死后,序列一的特性理所当然的被将祂尸体带回的“诡秘之神”收走,好在我们善良的主不忍心看着查拉图家族彻底走向衰亡,祂留了一份“奇迹师”,任查拉图家族内部决议,谁来成为新的天使。
身为查拉图的一员,虽然我不受欢迎,在族内也无任何亲近和关系,但碍于我的序列和地位,族内一个算是我父亲孙子的家伙,还是把我叫来参加了会议。
顺带提一句,我父亲早就死在了帝国灭亡之前,我出席了他的葬礼。
那天我恰好执行完安布罗休斯主教交给我的任务,也恰好是我的三百四十四岁生日。
埃德蒙和艾维尔放心不下已经是老头的我,非要跟着我来。
这两位天使一出面,便给予诸多查拉图窒息般的压迫感。
尤其是艾维尔,暂时失去了父亲引导,代领“战争之红”统帅位置的祂,用剑环顾着齐聚一堂的查拉图家族仅存的高序列们,转头对我说。
“你快死了。”
祂仍是那头艳丽的红发,只是眼睛从原本朴素的铁色染上了几分褐红,映在我浑浊的老眼里,和远方戈壁上铺满的赤沙极为相似。
我看着祂那张轮廓柔软不在的面孔,笑着应道。
“我做过了占卜,大概还有十几年的活头儿。”
对此,祂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坚持着“战争之红”的风格,冷静且坚韧。
“‘战争之红’的每一位成员,必须得到统帅的首肯才能离开。”
祂的剑封住了我的咽喉,这突然的举动把埃德蒙吓得够呛。
总是玩世不恭的“贤者”,差点以为祂当年故意把艾维尔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其实没能让我退缩,以为我一直追求艾维尔到了现在,以至于找到机会的“天气术士”本人想趁机灭口。
我没有胡思乱想,脑子比埃德蒙清醒的多。
看了看那柄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锋利钢铁,我呵呵笑了笑,用来掩饰我的叹息。
艾维尔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祂其实也没必要了解我。
如果祂真的认清了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这个人,便会明白,弗里德里希·查拉图这个畜生追求大多数事物时,都是不择手段的。
祂根本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更进一步,可以延寿乃至得到永生的机会。
艾维尔从最开始就没必要拿剑来逼我,我怎么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从一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到身披大主教长袍的圣者,一步步走过来画了三百多年啊……鬼迷心窍的,是为了维护艾维尔,还是为了拉拢被惶恐吓破胆的查拉图们,我不清楚,总之我推开了艾维尔的剑柄。
我用我精妙的话术,把祂塑造成了一个古板的卫道士,而我自己,则理所当然的顶上了谄媚小人的伪装。
是伪装还是本我呢?
在来见这群查拉图前,我确实通过安布罗休斯主教的关系,博取了一个觐见主的机会。
早在那时候,我就把整个查拉图打包卖给了主。
一个想明白要当狗的人,怎么会犹豫呢……当所有人都相信我靠私下谋划已经把斯特拉的遗产据为己有,而艾维尔才是那个关心公正与道义的卫道士时,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向了象征查拉图家族权力的“奇迹师”特性,还有它旁边摆放的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