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一个恩赐,一个诅咒
倾泻而下的流水冲刷着烟尘和火焰,像是要将战场的痕迹尽数带去不见尽头的远处,把这里发生过的故事永远藏在常人无法发现的禁忌之地。
摩森跌坐在地,奇迹在他自认为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件有意义之事时,便已经随风消散了。
如今停留在战场的,只不过是个连动动腿,都会让膝盖和腿骨酸痛的可怜老头。
远处同样狼狈的泰勒·弗朗茨对他怒目而视,“福根之犬”的影子在滂沱大雨中徘徊,燃烧的双瞳犹如鬼火,阴恻恻的套在卑劣的刺客头顶,唯有长袍华丽的天使还算平静,有一搭没一搭的悠悠然散步,或从地上捡起石子把玩,或眺望远处的渐渐缩小的,舰队的背影。
埃德蒙·伊阿宋并不在乎克莱恩·莫雷蒂的死。
甚至在祂看来,摩森的行为都称不上背叛,这个风暴大主教从最开始就没有说过任何与“合作”有关的话语。
他一直在搪塞,即使当时埃德蒙的历史投影还没有降临脚下这遭遇凄惨的小岛,“贤者”还是能从与周围空气一起律动的信息流里,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祂很理解摩森的选择,但是祂不能苟同。
祂太懂这些狂信徒有多么固执了。
在第四纪的时候,祂的同伴大多是这样的狂信徒,祂的敌人也是。
那时神灵还行走于大地之上,能培养出远比现在坚定的信仰。
世人都说,第四纪是堕落、混乱,是亵渎和背叛的年代,错误的。
在埃德蒙看来,第四纪的人们远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虔诚,哪怕天国时代也无法相比。
天国时代的造物主或许是为了对抗最初的那位造物主,所以有意树立除祂之外的额外信仰,找了“诡秘之神”作为第二个主。
祂告诉人们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解放宗教对世俗的束缚,除了地上天国脚下的领土,更多远疆地带的大小王国,还保留了古神时期的社会风俗。
选择臣服的巨人和巨龙,依然可以留在它们原本的领地上,但要从残暴的统治者,变成受天国制约和监管的保护者。
人们大多是换了个头部的信仰,而生活里,还是和原本土地的主人接触的更多。
这是一种对“上帝”的对抗,是对“暴君”和“太阳”的不妥协。
埃德蒙认为,只有哲学角度能解释造物主的选择。
就像只有抛开第四纪恢弘雄伟的,属于大人物,属于天使和天使之王们的璀璨历史画卷,才能看到信仰的真诚。
因为战争频发,死亡成为普遍,所以缺乏自保能力的凡人,才必须变得虔诚,全心侍奉他们的神和皇帝。
仅此而已……埃德蒙目视着目光浑浊的糟老头,手掌翻转,将风雨凝固变作刀刃。
“在死之前,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摩森艰难挪动着下身,努力想要把自己撑起来,让视线能够平视眼前的天使。
他认出了这位衣着浮夸的年轻人,决心要展现风暴信徒的尊严。
“我个人没有任何愿望。”
“为了主的事业死亡,已经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那于公呢?”
埃德蒙没有理会摩森标准的狂信徒发言,若似无意地扫了眼西南方的天际。
那里的天空也恢复了平静,成片的乌云被切成了一块块,且碍于空间的阻隔,无法再拼凑出属于“海王”的威严面孔。
摩森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以一种支支吾吾,不再凌厉的口吻吞吐道。
“你不可能答应我。”
“不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埃德蒙眉头微挑。
“我希望用我的生命去换我手里的封印物回归帕苏岛……”摩根说,“我可以用我身体和灵魂的价值,去换岛上我的同僚和人民,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吗?”
“我可以用我能想到的全部,去换你们放过教会在这座岛上的财产吗?”
当然不能……埃德蒙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一动不动。
摩森叹了口气,头顶稀疏的白发又脱落了几根。
“你不会答应我任何事。”
“没有人会去答应一个,什么都给不出来,或者无法给出对等筹码的人。”
“更何况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而他死亡,也意味着你不需要再遵守任何和他的约定。”
失去了青春和力量,摩森仿佛又变成了富有经验和睿智的村落长者,用朴素的话语讲着平素的道理。
只可惜,与他交谈的,是一位更年长的天使,一位真正的“贤者”。
“小家伙,你不需要用这种拙劣的把戏来激我,我不上你的当。”
“有些道理是共同的,无论年代和地域,”埃德蒙蹲下身,满眼玩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杀死了我们的重要人物,按照你们风暴教会一贯的逻辑,我们掀起一场血腥的,不予分辩的灭绝令,用毁灭性的灾难覆灭罗斯德群岛,才是正确的不是?”
“我不想和你争辩太多,因为我确实不会答应你无理的要求。”
“一场还算体面的死亡,在我看来已经很宽容了。”
“体面?”摩森呢喃着,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预想中,难以捉摸底细的青黑色屏障总会消失,而到了那时,特伦索斯特就必须为“天灾权杖”的存在苦恼,为罗斯德群岛日后的归属绞尽脑汁。
因为“暴君”,风暴之主不会允许有人侵犯祂的权柄,更不会放过任何染指祂财产和领土的窃贼。
今日的相互妥协和示好,是为了两方都能体面结束罗斯德的闹剧,为了日后更大的、决定性的,必将彻底血洗一方耻辱和缺憾的战争做准备。
埃德蒙仍是那副微笑,稍稍让开了身体,准备让另一位刚结束忙碌,抽出空的老朋友来回答。
还不适应用火焰跳跃赶路的特里斯坦拍着大衣外侧沾上的灰尘,瞧见埃德蒙先愣了片刻。
“你怎么来了?”
他张了张嘴,心情有些复杂。
埃德蒙和弗里德里希·查拉图一样,都是与他同时代的后起之秀,然而这两位朋友已经成了天使,只有他还在蹉跎。
“历史投影罢了,”埃德蒙解释了一句,“这位风暴的大主教杀死了克莱恩·莫雷蒂,我承诺会答应他一个请求,但仅限于体面的死亡,他似乎不太理解体面的含义。”
克莱恩·莫雷蒂死了?
听闻这一消息,特里斯坦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了过来。
从档案上看,早在廷根,克莱恩·莫雷蒂就死过一次了。
神眷者似乎享有“奇迹师”独有的复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克莱恩·莫雷蒂的真实身份与“诡秘之神”,也就是他的主的暧昧关系,所以才能豁免死亡的毒手。
既然埃德蒙还能用轻松的语气和自己讨论这件事,说明克莱恩·莫雷蒂这次的死亡依旧不是什么大问题,重生只是早晚的问题。特里斯坦摩挲着下巴,用堪称冷淡的目光打量颓唐的风暴大主教,风衣宽大的袖口微微一扫,甩出了他藏在袖口内隐秘空间里的某道身影。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头发深蓝粗壮的中年男子穿着风暴教士袍。
“海王”亚恩·考特曼如生前一般,板着脸站稳脚步,扫了眼摩森,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理会同僚的错愕表情,朝着在场的天使和他的主人欠了欠身,仆人一样。
“说实话,我原本在想,要不要把亚恩·考特曼交出去,也算给v先生,给克莱恩·莫雷蒂一个交代。”
“殖民者的惨状,总能堵上罗斯德土著的嘴,也算给克莱恩·莫雷蒂帮了个忙。”
“这样在以后我尝试争取晋升天使时,他说不定会替我说两句好话。”
特里斯坦的手掌舒张又握紧,勾动着无形的灵体之线,把曾经不可一世的“海王”当作一件廉价的玩具把玩。
他操纵亚恩·考特曼活着又死去的身体,对摩森说道。
“体面……你至少还有选择。”
“殖民政府总督的人头,勉强也能交代。”
如坠冰窟一般的死寂。
哪怕是“福根之犬”,都嗅到了摩森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并非产生了恐惧一类的情绪,他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从最开始,这些特伦索斯特人的思维模式,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
特伦索斯特的天使和半神,思考上更偏向于凡人政客,却又多了几分凡人政客难以拥有的,为了大义和信仰孤注一掷的疯癫。
他们一旦认定了某个决定,便不会考虑后果,就像现在,他们堂而皇之地把脚踩在风暴教会和鲁恩王国的脸面上,践踏敌人的尊严,而不顾及“暴君”和王室之后的怒火。
傲慢……
只有傲慢能囊括特伦索斯特人的思维和举动,那位自称造物主的堕落邪神的信徒,全都是疯子。
这些人不是崇尚礼节和荣誉的骑士,体面在他们嘴里扭曲了含义,人类之所以被称为文明种族的矜持和互留底线,也不存在了。
哪怕在堕落的第四纪,贵族们都不会如此撕破脸面,至少不会让敌人在平民面前失态。
什么时候,土著也可以和教会、王国相提并论了?
“你们,可以杀了我……”摩森放弃了本就不该存在的幻想。
他浑浊的眼睛里冒着血丝,狰狞的像个野兽。
“你们杀了我!”
“你们可以割走我的头颅,但也别忘了,我的主,我的同胞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我们会……”
风刃轻轻划过摩森的脖颈,亚恩·考特曼在对风的掌控上的造诣,远超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摩森。
特里斯坦目视着死不瞑目的大主教首级,只觉得无聊。
他索性不再去看,而是趁着埃德蒙还没离开,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克莱恩·莫雷蒂的身体该怎么处理?”
“他和‘天灾’去哪了?”
“息一会儿,我来的时候就见他状态不太好。”
“有老师的权杖在,倒不至于还要你我考虑他的安全问题,即使是‘暴君’,也没工夫转移注意,满大海的给我们添堵,需要处理麻烦的只有我们。”
“看看周围,他可真给我们留下了个烂摊子。”
是啊,烂摊子……特里斯坦不禁头痛。
蓝山岛几乎被一分为二,拜亚姆还囤积着不少危险的污染,等待半神和特殊封印物挨个处理,很长一段时间,罗斯德群岛都难以恢复到战前水平。
“慷慨之城”已经成了过往残影,留给他的只有破败。
……
我是谁?
滚滚灰雾包裹着最上首,大量的青黑被强制剥离,象征堕落的灵性锚点协助灰雾殿堂的主人,对抗着更古老的意志。
祂们先驱逐了“欲望母树”的污染,又解决了大部分直接来自源堡本身的,然后克莱恩才能收敛破碎的人格和情感,整理思绪,去回答困扰他的问题。
我是周明瑞。
灵体恢复如初的克莱恩睁开了眼,环顾一周,没能找到他期待地“诡秘之神”的身影。
对于“诡法师”的能力,他已有了初步的了解和掌握。
他很确信,自己已经成为半神了。
看来我还是没有死……克莱恩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在灰雾上闲逛。
不知道这次“诡秘”会过多长时间再放我下去,又会给我什么任务……
他的视线在灰雾深处游移,突然停在了雾气较为浓郁的一处,猛然想起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一次“探险”。
之前他在灰雾里,好像发现了阶梯一样的东西。
等待过去后,不出他所料,果然有六节巨人所属般的阶梯,整齐排列着。
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到尽头,纵身一跃,踩着灰雾形成的云朵,眼前豁然开朗。
由诸多层叠光团和合抱扭曲虫豸组成的,门一般青黑造物,矗立在他眼前。
一条条受黑色丝线禁锢的“蚕茧”随着克莱恩愈发不平静的心跳飘动。
他们有黄肤,有白人,有黑种,有的衣着靓丽,有的五官漂亮,有的好似已经作古的国家后裔,不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是切切实实活着的人。
他们闭着眼,面对着克莱恩,历史和当下于现实重叠。
恍惚中,克莱恩仿佛看到有三个身影不分先后的冲破了束缚他们的樊笼,两男一女,分别在不属于他们的时代演绎了堪称奇迹的不凡人生。
那其中男性的两张面孔不同模糊的女性,他再熟悉不过。
是周明瑞,还有黄涛。
……
有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克莱恩机械地转过身去。
摘下了眼镜,变得瘦削、冷漠的周明瑞正站在他身下的几个台阶上,一脸淡然地仰望着他。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