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论道

入城。

已经不是子旬熟悉的北蒙了。

随处可见的北方风格。

准确来说,是燕国那边的屋檐样式。

因为燕国是有森严等级规定的,你是什么爵位的人,你必须用什么等级的样式。

其中就包括了屋顶。

国人用土房,庶人居木屋,奴隶窝草棚。

每个层级不一样,顶上能用的工艺、脊兽也不一样。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门楣。

奴隶只能用篱笆、庶人可以起木门、国人则砌土墙围挡。

一板一眼的在城内铺开,同时沿途还会有各种沟渠穿过,只有庶人与国人,才能将自己家的排水沟,接入沟渠。

奴隶只能用便桶,每天去处理污秽。

当然,奴隶若是有主人,那就居于主人所,日子也会比给公家当奴隶要好过一些。

子旬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问鲁父说:“看起来,太平道用的,全是燕国的范式了。”

“大概是的。”鲁父也看了一阵,啧啧两声说,“没想到这一次,北蒙山这边居然花了这么大力气,改造涡水与排水,光是眼前的城邑,若是我们没有得到进驻的允许,光靠自己打,也得围困个三五个月才有效果。

更不要说这城将北蒙山圈了起来,山顶只怕还藏有城堡。”

“山上不是城堡,是道观。”子豫在前头带路,听到鲁父的话,转过头提醒了一句说,“修道,图一个清净。但淮西这片区域内,许多地方都是河南洪涝之后,还未完全恢复的部族,混战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很多人都会逃过来,但他们短时间内,不见得能掌握耕种技艺,那么也不能让他们空耗。

就将他们集中起来,开山铺路造道观,山上的林木山石运下来,还能给后续的几座辅助城邑的规划做储备。”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准备沿着北蒙山,建一个郡了?”鲁父好奇的问。

“郡?那倒不至于,最多就是一个个县。”子豫微微摇头,“这附近,有一群野象。

想要开拓,就免不了与它们起冲突。

所以,在开拓之前,最好是能固定出一座座根基。

这些开采下来的石块,就是用来打基础的。

碉楼几座,俯瞰周围十里地,也能保证一地屯户的安心发展。

十几年之后,人口繁衍起来了。

才会升为乡邑。

百年之内,这些地方能连成一座座县,也算是没辜负我们制定的二十个五年计划。”

“你们连辛屈的计划都学来了啊。”子旬顿感诧异。

“地方发展,很多时候是无序的。”子豫如是说,但无序就代表了失控,“我就是吃了这个亏。

但凡我早些年,开始防范于未然,将沟渠疏浚,将粮仓建好,甚至在四周布置好救灾点,我那些子民,会不会少死一些。”

“可是,太平道,不是求清净吗?”鲁父诧异的问,“你这怎么看,都跟清净无关吧?”

“谁与你说计划好,就不是求清净了呢?”子豫反问,“听闻你是燕君之弟,就算没有学究天人,但多少也得懂得燕君学问的皮毛吧?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所谓的无为,是因为‘道’不可言,但道又是能总结的。

因此道是在不断变化的。

在你眼中,我求清净,难道就该清心寡欲?

我偏不这么认为。

我历事颇多,舟水而逃生,生死大恐怖都经历过。

论,此间还有什么我恐惧的?

答,我欲只剩下在其位而谋其政。

我始终是封君。

哪怕是个道士。

所以,我不妄为,我与众人商量,在合适的地方,因势利导,提前规避风险,防患于未然,这便是我求清净的法子。

皆所备有,何患得失?”

鲁父皱眉看了他两眼:“你方才,说了兵法的东西。”

“嘿。”子豫没忍住笑了起来,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

惟有几个读过燕国书籍的人,才有所沉思。

“你也不是真的不学无术。不过,你终究理解浅显了,你需要一个老师,帮你整合一下你的所学。不妨去信你的兄长,相信他会为你解答你的疑惑。”

子豫说到这里,顿了顿,想了想措辞之后才说,“你应该能看得出来,燕君将他所学,拆成了经史子集。

在我的理解,应该归为:经义、历史、诸术、文集。

而诸术,很多内容,其实是互通的。

因为所有的著述起源,便是燕君一人。

他是万世师表,也是天下才华最盛的人。

你若是有好好的通读全部书籍,你就会发现,其实所有的内容,就两个字能概括。”

“什么?”子旬率先问出来,甚至语气有点急了。

子豫没说,只是看向鲁父,笑着等他的回答。

鲁父察觉他的视线,沉吟了一下说:“辩证。”

“辩、证?”子豫摩挲着下巴,“看来燕君有把真东西教给你。可惜,你自己理解不到位。”

鲁父被干沉默了。

“辩为辩论,证为考证。”子豫又转过身,没有理会子旬他们的视线,自顾自的往前走,一边解释说,“道术一书开篇第一句话: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在一定范围内,道是有规律的,但超出这个范围的,规律也就不见得有用了。当然,也可能在同样的范围内,你更换了其中某个关节,这个规律同样会失效。

所以,道可以表达,但非绝对的道。名可以命名,但非绝对的名。

一切需要辩论思考,得出你所认为的道。

然后去考证你的道,在你划定的范围内,是否正确。

至于我的灵感所来。

在《易经·乾卦象》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与《易经·坤卦象》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燕君的注释为,天的运行康泰良好,君子应该效仿天而自强不息。

既然天时现在的我们难以框定,无法预测,那么就如地的形势取法坤相,君子应该效仿地而厚德载物。

古有夏禹治水,疏浚川河而分九州,今有燕君定海,理运河而连天下。

他们能做,没道理我做不了。

无非就是利益与成效。

但在生死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子豫娓娓道来。

他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全然有了了结,就好像瓜熟蒂落一样。

若是没有遇到太平道,没有了解到道术这些经书,他根本不可能将自己的内心安抚下来。

只怕最后还得无时无刻的迷蒙巫术。

但巫术若是真的神乎其神,那要人做什么?

所以,见到了辛屈的书,意识到了他的缺憾是什么,他就渐渐将自己的心坚定了下来。

然后开始投入与发展。

这才有了现在的北蒙。

“到了。王请暂居此地。”子豫转过身,看着子旬介绍道,“这是今年刚落成的太平宫,就是还没刷漆与整修,不过已经能用了。”

子旬看着眼前的宫室,眼角微微抽搐:“这……是你的宫室?”

“准确来说,这是弘道场所。之后历代的道长,都会来这里传道。附近的信徒,每三五年也会聚集于此交流道法与心得。

我忝为道长,因此第一代自然是我来做。”

子豫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说:“里头供奉的,是天与地的牌位。虽然大王您奉帝为尊。

但天地仍然不可轻慢。

之后的每日焚香,就有劳您了。”

子旬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看着手下进去,将大门推开,接着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石碑。

石碑上只有两个甲骨文“天”、“地”。

看到这个巨大的石碑。

子旬严肃了神情,让人弄来香烛,亲自上前焚香祷告。

做完这些,子旬才对子豫说:“我以为,你会奉祀燕国的天帝与天子呢。”

“天帝与天子,只是道的代行。如我所言,在一定的范围内,天帝与天子是权威的。

而这个范围,在燕君看来,叫做德。

天德、功德、仁德,不管是什么德,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就连天帝都会受制道与规则之下,而需要委派天子替祂清理魑魅魍魉,祸乱鬼神,就足以见,道之宏。”

子豫说完看向鲁父:“燕君很伟大。他为了苍生,愿意将真正的秘藏分享。听闻承德有九文鼎,与昔年夏禹的九州鼎相辅相成。

九文鼎内,藏有秘藏的原本。

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将两套九鼎合到九天一起祭拜。

若是能成。

象征天穹的九天鼎,象征大地的九州鼎,再加上象征人文的九文鼎一起,天地人三才之数,也就成了。”

“神神叨叨。”鲁父身边跟着的几个殷商人,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

九州鼎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殷商放着,这可是从夏禹时代就存在,专门记录会盟诸侯的纹饰,实打实的象征。

结果你居然将辛屈打造的九文鼎与之对应,究竟是几个意思?

子豫轻蔑看了一眼这些人:“尔等,不学无术啊。鲁君作为燕君兄弟,想来与这些人共舞久了,总是不得不将自己思考放在下位,很累的吧。”

鲁父脸颊微微抽搐。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子豫,比其他人都难搞。

这叫他怎么回答?

是?那是得罪人,以后他还怎么在殷商混?

否?同样也是在得罪人,传到北方去后,燕国会怎么看他?

子豫看他不回答,装哑巴的沉默,也是轻笑一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要想不被束缚,你应该考量的是你的价值与你的欲望匹配否。

无欲则刚。

不用理会这些不知道理的人。你说话,讲不清楚,那就用他们懂得话语告诉他们。

拳头也好,兵锋也罢,酒爵也可以。

你……可清楚自己的心中所求?

或许,你不懂。好了,聊得有点多了,我得去准备晚课。

明日若是你想要来论道,我在山上的道观欢迎你。”

子豫悠悠然离开了。

浑然不顾下边的动静。

“大王,您就不管管子豫?”不少人都愠怒的看着子豫的背影。

子旬接他们的话,而是看向鲁父:“你认为我该管吗?”

“如何管?撤了他的爵位?改封他地?”鲁父反问子旬,“不说其他,就说城内的人,子豫能劝他们离开?还是逼着他们改变信仰?

就算换了新的人这里镇守,不用一年半载,这里必然造反,到时候淮上一样得再来打一次。

他已经学成了辛屈的《道术》内容,而且相当扎实。

我是自愧弗如。”

子旬收回视线看向其他人:“所以,你们觉得呢?”

“这……”众人都被噎了一下。

没想到,鲁父会这么看。

而子旬也没用自己的态度来承担,而是将皮球踢回来。

那么接下来,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北蒙山的去留,同时也可能导致北蒙山动荡。

如今正处在关键的清扫淮上叛乱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真的乱了,可是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的。

一念出,众人都低着头不多言。

“那就各自下去安排,修整十日,等后续的粮草运抵与前线探查明晰,就该出发了。”

子旬入了宫内,鲁父刚想走,子旬的声音幽幽传来:“鲁父,随我来论些道理。辛屈教你的,我也不要求你写出来,说一说,看大家悟了多少。”

鲁父顿了顿,随后入内。

一些人也凑了上前,但也有一些不屑一顾的,就没有进去。

屋内,子旬将他们尽收眼底。

有些是在燕国留学过的。

有些则是读过燕国书籍的。

还有一些是好奇,或者想要投机的。

但不管如何,还是不少人。

鲁父看了一眼现场,蒲团与支踵,没有椅子。

是很典型的道场。

就是巨大的“天地”石碑,萦绕香烛的烟气,在琉璃瓦投射下来的光中,熠熠生辉。

“既然要论道,必然得有题。”子旬开口顿了顿说,“你说说,什么叫做辩证。”

鲁父闻言,沉吟了一下说:“辩证是屈的总结。

他有一门,不在诸术内,但嵌套其中,唤做‘名术’,名便是名可名,非常名的化用。

这些内容,主要是文集传记类:《惠施传》、《庄周传》、《公孙龙传》、《邓析传》。

惠子与公孙龙就是名术的代表,庄子则是道术的代表,而邓析被归类为法术的代表。”

鲁父沉吟了一下,将惠施与庄周的子非鱼讨论说了一下,又把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以及邓析的刑讼故事之间的诡辩等事情讲了一遍。

还真别说,鲁父是有仔细读过这些的,他用的语言也朴质很多,跟辛屈用文言文整理出来的内容比起来,一下就让不少人都听懂了。

“名术,应该指的就是定义。”鲁父解释道,“天帝与帝,就是名术的应用。您应该深有体会。

如今的帝,不再什么,甚至已经开始被天帝混淆了。

一旦完全将二者混同,就成了惠子口中的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大同小异,并不会影响百姓生产生活。

因为百姓是务实朴素的。

他们所求,不过温饱。

所以名术,在辛屈看来,不过就是大树长出来的分支,在一些地方很有用,但更多时候,其实没什么用。

因为一切定义,都需要论证,只有证明其中一定的规律,才能被世人接受。

这就回到了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这句话上了。”

“没想到,辛屈居然藏了这么多。”子旬也不由得嘀咕起来。

鲁父摊了摊手:“其实他没藏太多,因为这些内容,都在他写的人物传记之中。

这些人物传记,更像是小说,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感觉,就像是辛屈为了承载他所知道的一切,而创造出来的体现。

不过,他似乎很认真的将这些人的一切,尽可能写清楚。”

“神游了吗?”有人嘀咕了一句。

不少人一下想到了什么,但悄悄看了一眼子旬,很默契没继续往下说。

子旬也没在意。

因为辛屈这个人,就连鲁父这个亲弟弟都看不透,何况他呢?

但不管如何。

他的威光太盛了。

哪怕他最终败北,他所留下的文书,依旧足以映耀后世。

这才是最可怕的。

“继续聊聊其他的。比如,我对论证很感兴趣。”

子旬又说,将话题引回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