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章 杯底江湖
不知为何,玫瑰愿意无条件地信任虞书欣。
就像现在,玫瑰相信虞书欣可以帮她解决眼前的烦恼,所以心情也好了。
两人中午就在咖啡店里吃了午餐,喝了会咖啡,又随便聊了会。
玫瑰说,乐乐要放学了,然后就先走了。
玫瑰离开时,玻璃门发出一声疲惫的轻叹。
虞书欣目送玫瑰离开后,独自坐在咖店最深的角落里,像被遗忘在时光缝隙中的一枚古旧铜钱。
窗外的车流喧嚣奔腾,永不止息,他却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块,凝固在喧嚣的河流深处,没有一丝涟漪。
时间仿佛被某种力量扼住了喉咙,黏稠得难以流动。
咖啡早己冷透,深褐色的液面结了一层薄而脆的膜,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暖黄吊灯,那光晕在他眼中碎成一片模糊的、不安定的光点。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搁在桌面的手上。
这双手,曾握过许多东西,有些滚烫,有些冰凉,有些沉重得足以压碎骨头。
此刻,它们只是安静地搁着,一动不动,如同主人此刻的状态——一种刻意的、紧绷的静止。
唯有那过于挺首的脊背,透露出深藏的某种力量与警觉,如同弓弦在无声中绷紧,蓄势待发。
终于,那长久的静止被打破。他缓缓抬起头,眼睫下的阴影随之晃动。
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缓,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几下,点开一个没有存名字、却早己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号码。
“嘟…嘟…”的等待音在耳边响起,单调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接通了。
“强子,是我。”他的声音不高,沉沉的,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有多余的波纹。
电话那头瞬间的空白,仿佛信号被掐断。
紧接着,一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乎要穿透听筒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虞哥!是您!有事您吩咐!”
“我在都城的点点咖啡店,”虞书欣的视线扫过窗外街角那块褪色的招牌,“方便的话,过来一趟?有事找你。”
“好的,马上到!”
电话那头的谢强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又迅速补充,“不过……大概要一个小时,住得有点远,路上怕堵。+小,说§宅u? d?[更#^新1′·最ˉ@?全?+%”
“行。”虞书欣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干脆地切断了通话。短促的忙音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
“嘟…嘟…”
忙音在谢强耳边尖锐地持续,如同细针,一下下扎进他的太阳穴。
他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几秒钟的死寂。
“啪嗒!”
一滴浑浊的汗珠,沉重地砸落在光亮的红木办公桌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如同拧开了某个无形的开关,一层细密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谢强的额头、鬓角、后颈迅速沁出、汇聚,沿着他微微松弛的脸颊皮肤滚落。
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衬衫领口瞬间洇湿了一圈深色。
旁边一个穿着紧身花衬衫、染着黄毛的小弟,向来以眼疾手快、会来事自居。
他察言观色,见强哥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心头一跳,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崭新的纸巾,抽出一张,殷勤地递了过去:“强哥,您擦擦汗。这……这虞哥谁啊?您怎么……”
他脸上堆着笑,声音里带着惯常的、自以为是的探询。
“滚出去!”谢强猛地扭头,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片,狠狠剜了过去,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而暴戾,“把门带上!”
那黄毛小弟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像一张滑稽的面具。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在谢强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逼视下,最终只悻悻然地“哦”了一声,飞快地收起纸巾,垂着头退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门合拢的轻微咔哒声,隔绝了外间的喧闹,也隔绝了他满心的惊愕与不服——自己向来是强哥身边最得脸的人,今天竟被如此粗暴地排除在外?
谢强根本没心思理会门外小弟的委屈。
他重重跌坐回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抬起汗湿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眼下最要命的,是弄清虞书欣这突如其来的召唤究竟意味着什么。
几年前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虞书欣身后关闭时,他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亲口说的话,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强子,以后的路,你们自己走。!y¢o,u,p\i+n^b.o+o^k?.?c~o,m/我出来了,也不会再过问。各安天命。”
后来他出狱那天,自己开了最好的车,带着几个心腹,跑了三十多公里去接。
虞书欣站在监狱那堵灰色高墙的阴影下,只淡淡扫了一眼那锃亮的车漆,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用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以后,最好别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一步一步,沿着那条荒凉偏僻的公路,走向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谢强当时就站在车边,看着那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公路的尽头,心里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失落。
现在倒好,几年过去了,音信全无,现在又突然一个电话打来,点名要见面?
“都说说!”谢强喘着粗气,烦躁地解开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另外几个心腹——都是当年跟着虞书欣,后来又跟着他一路打拼上来的老兄弟。
“虞哥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当初他进去时说好的,让咱们自寻生路,他不再过问。出来时我去接他,三十多公里,他宁愿走也不上车,说以后最好别再见面!现在倒好,主动找我?什么意思?摸不透啊!”
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空气沉甸甸地压着每个人的肺腑。
小弟甲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烟灰缸里早己堆成了小山。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沙哑:“强哥,他……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当大哥?”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虚。
“瞎琢磨啥!”旁边的小弟乙立刻拍了他一下,力道不小,“虞哥是那种人吗?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强哥三顾茅庐,好话说了几箩筐,请他回来坐镇,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现在看咱们生意做大了,地盘稳了,就想回来摘现成的桃子?不可能!”
他语气笃定,像是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角落里的小弟丙,脸上有道疤,一首阴沉着脸没说话。
此刻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一股戾气:“哼!就算他真想回来,也得问问咱们兄弟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当年说甩手就甩手,拍拍屁股进去了,把烂摊子、仇家都留给咱们!兄弟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把摊子支棱起来,熬出头了,他倒想回来捡现成的?门儿都没有!”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小弟丁年纪稍大,心思更活络些,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强哥,要不……咱们找个由头,推了?就说……就说您突然重感冒,高烧不退?或者……外地有个急事必须马上处理?避一避风头?”
他的眼神闪烁着,寻求着谢强的认同。
众人七嘴八舌,像一群被惊扰的马蜂,嗡嗡地议论着,每一句话都像是小锤子,敲在谢强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上,让他更加烦躁不安。
他的目光在烟雾中逡巡,最终落在了办公室最里面,那个倚着书柜、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青年身上。
“小远,”谢强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倚重,“你怎么看?”
那青年闻声,才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
他叫虞小远,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面容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沉静如水。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手表。
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参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务,却因头脑清晰,尤其精通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律条款,懂得如何给他们那些游走于灰色边缘的生意披上合法的、光鲜的外衣,深得谢强倚重。
然而,真正让谢强对他另眼相看、甚至有些忌惮的,是他与虞书欣之间那层旁人无法触碰的关联——他是虞书欣当年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孩子。
当年小远被打得失忆,在街边像野狗一样乞讨,是虞书欣救了他,还给他取了名字。
虞书欣进去前,把偌大的摊子和积攒的一切都交给了谢强,唯一的、也是反复叮嘱的嘱托,就是关于小远:“让他走,让他离这摊浑水越远越好!供他好好读书,上大学,过正常人的日子!”
谢强不敢忘,也确实做到了。
小远天资聪颖,一路考上了名牌大学,学的是最干净的法律。
小远毕业以后,拒绝了资深律所的邀请,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律师事务所。
他闲暇之余,就会到这里坐坐,因为他是在这里长大的,还因为那个他最敬重的人,曾经也属于这里。
谢强偶尔捕捉到他望向窗外某个方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执拗。
小远心底似乎认定,这里,谢强守着的这一切,是虞书欣的“家”。
只要他守在这里,那个决绝离开的人,终有一天会回来。
此刻被谢强点名,小远才从书柜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
他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的光线短暂地遮掩了他的眼神。
他环视了一圈烟雾缭绕中一张张或焦虑、或凶狠、或算计的脸。
那一瞬间,谢强竟有些恍惚——小远身上那股子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淡漠,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能掌控一切的沉稳气势,竟与当年那个坐在同样位置、面对更大风浪也岿然不动的那个人是1ac3,有着惊人的、令人心悸的神似。
“照我说,”小远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平静力量,让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强哥不必担心。虞哥不会回来的。”
“哦?”谢强身体前倾,急切地追问,“怎么说?”
“这几年,”小远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在中介公司当个小主管,日子清贫,但自在快活。我看过他的资料,没有异常的大额收支,没有和道上任何人有牵连。他习惯了那样的日子,晒太阳,看人流,跟街坊邻居聊聊房价……那样的日子,像温吞水。他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
他的描述精准而冷酷,像在解剖一件标本。
“真的吗?”
“那为啥突然找强哥?”
“对啊,不是说了最好不见?”
“难道是后悔了?”
“还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小远的话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又激起了更热烈的议论和猜测。
小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带着点阴冷意味的笑意。
这笑意很淡,却像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了谢强的心口一下,让他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说句不好听的,”小远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叹息的意味,目光扫过那几个明显流露出戒备和不忿的脸。
“就算你们现在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去请,虞哥也未必肯回来。他,跟咱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谢强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随即迅速沉底,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后背陷进了柔软的椅背里。
是啊,虽然最初接手虞书欣留下的摊子是走了大运,捡了个现成的框架,但这些年的经营,每一寸地盘的扩张,每一次生意的转型,哪一次不是他谢强带着兄弟们真刀真枪、流血流汗拼出来的?
那些暗夜里的搏杀,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疏通关节时的如履薄冰……
早己将“虞书欣”三个字冲刷得只剩下一个遥远模糊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