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怪谁呢
办事员随意抬眼瞄了一下他的文件,嘬着搪瓷缸里茶梗,指甲盖弹了弹登记簿。
“特殊?”陈老皱眉。
特殊,他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以前是荣誉,现在······
“东西三条那院子,现在住着在割伟会上班的老王家,人家三代十几口人挤着,这一时间您让他们搬哪儿去呀?”
他推过一本落灰的册子,封皮上还黏着一块油渍,“您登记排队吧。”
“要等多久?”陈老始终站着,看着那头也不抬的办事员。
“那谁知道啊?不是儿,老同志,咱总得给人儿一条活路吧?不能您一回来就立马让人搬家啊,都是拖家带口的,相互理解吧,啊。”
办事员掩藏心中的不屑,这些资本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不容易让普通人住上了房子,现在回来了房子还要还回去。
“你们有钱无所谓,人家不行啊,就一普通人儿,上有老下有小的,平时还要上班儿呢,别逼太紧了到时候再闹出事儿来。”
他的声音孜孜不倦,像是有一肚子的牢骚。
陈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从怀里掏出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盖红戳的文件,摊在桌上。
他指关节敲在“七日内腾退”的字体上,问道:“这里标注的期限难道不作数?”
办事员瞧了一眼,不耐地撇撇嘴:“哎呀,我真是白跟您说那么多了是吧?文件是文件,实情是实情,做人不能这么冷血啊老同志。^x-x.k`s^g?.+c¨o¢m/
王家老太太有高血压,一激动就犯病儿,这出了事儿谁负责啊?您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啊。”
可能怕陈老不管不顾闹起来,他发泄完了怨气后,突然压低嗓子,提醒道:“人家女婿在市委开车……再说了,人儿也没说不搬啊,找到住处了就搬。这又不止您一家要房子的,您说您急什么呀?这么大年纪了,回来了就好好养好身体不好吗?”
这些人补发了那么多工资,都能买几幢房了,住几天招待所怎么了?
何苦来为难人呢?
果然资本家就是资本家,天生对他们百姓就没有一点同理心,没有人味儿。
陈老眼皮耷拉着,没理会他,转身离去。
门框撞在墙上,震落一撮墙灰。
多说无益。
办事员无语:“嘿!这人。”
陈老看了那个房屋地址,慢慢徒步过去。
进了胡同,在其中一间房子前站定。
西合院门虚掩着,门轴吱呀的声音像垂死病人的呻吟。
天井里横七竖八拉着晾衣绳,湿漉漉的布料滴着水,在青砖上洇出污痕。¢搜_搜.小·说·网, !更/新,最,快^穿碎花罩衫的女人正拿火钳捅着煤炉,灰烟突地腾起,扑了她一脸。
“找谁啊?”女人抹了把脸,黑灰在颧骨拉出两道印子。
“这是老王家?”陈老站在门槛阴影里。
“你谁啊?”
女人上下打量他,这几天除了房管所的人上门,没其他人来找来,想都这里,她火钳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你也是来催我们搬家的?甭催了!老太太昨儿气病了,现在还躺床上呢,你们再催就只有催命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住了十多年突然要我们搬走,这不是欺负我们老百姓儿吗?”
她抓起簸箕里的煤核往炉膛塞,火星子溅到鞋面上,嘴上骂骂咧咧:“您要是想告状就去,反正咱别的没有,就贱命一条,去啊!看谁怕谁!”
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满肚子的怨气一股脑发出来。
他们普通人的房源本来就有限,好不容易给分了房子,虽然小到十几口人住在一起,走路都要侧身,但好歹能住。
就这么安稳过了十年,突然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搞得他们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她怎么能受得了?
里屋帘子一掀,钻出个中年男人,“老同志,有话好说。”
他歪头躲过晾晒的衣服,语气无奈:“当年房子分给我们住,也是厂子里的规定,现在政策突然变了,我们小老百姓也没办法,只是好歹给我们点时间,我相信不只是我们一家这样,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还希望您体谅体谅。”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弹出一根递来。
陈老没接,目光掠过他肩头,看向堂屋的窗棂,断了两根,糊着报纸,墙角堆着杂物,压住半幅褪色的年画,画上鲤鱼鳞片剥落得像烂疮。
“那是我的年画。”陈老说道。
男人递烟的手僵住,眉头皱起。
女人突然尖声笑起来:“哈!年画儿?什么年画儿?也就现在你敢说出声儿来,搁十年前你说下试试呢?还好被我糊墙洞了,不然您呐指不定会多加一个罪名呢。哼!这破屋子漏风漏雨十年,要不是我们拾掇着早就塌了!”
她一脚踢开挡路的铝盆,盆里泡着的萝卜干撒了一地,“想要房子?行啊!赔我们装修费!屋顶我们补的瓦,柜子也是我们补修的……”
“柜子?”陈老眼皮终于掀开条缝,“原来柜子里的东西是被你们撬了。”
男人脸上横肉一跳:“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一查便知,”陈老枯枝似的手指指向门轴,“你们连大门上的东西都换了。”
女人气急败坏,抓起扫帚就往他脚下扫:“滚!老棺材瓤子!有本事让公安抬我出去,顺便把快死的老太太一起抬出去。你们这些冷血的东西,上下嘴皮子一碰倒是简单,可我们呢?是要我们住在天桥底下吗?”
女人说到最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神情崩溃。
煤灰沾上陈老的裤脚,这一幕显得他像个恶霸,突然间他觉得很疲惫。
男人攥住女人胳膊,眼睛盯着陈老:“我们明天就找房,找到马上搬。”
不搬也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现在能耍赖多住一段时间,可总归不是办法。
他们不服也还是得认命。
陈老最终缓慢摇头:“我不是来逼你们现在就搬走的,但你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出去租房子,也许还有房源。”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两人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宋千安听到这里,眼里也多了一丝复杂。
现在情势混乱,要说谁对谁错,好像谁都情有可原。
住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让住了,换谁都会有情绪。
更重要的是,租房子代表着他们要多一份支出,所以在生存面前,什么道德什么面子都不重要了。
现在找房子并不容易,哪里的房子都紧缺,更何况是京市。平时还有点空房间可以出租,可现在平反时期,那些空房间也许有一半都是有主的,只有一半才是房管所可以做主的。
这就导致要找房子的人更难找了。
可房子本来就是人家户主的,人家挨了一遭,回来还得自己要回房子,人家还更冤呢。
这又找谁说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