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竹马青梅(3)

延庆宫中一片狼藉,若溪在殿中哭得凄厉,分明是不愿白辰替她受过。但前来执刑的天兵明白无误地宣过旨意,若溪无法,只得眼睁睁见着他被几位天兵用捆仙锁缚着,带去三十三天。

若溪一路追随白辰而去,路过昭阳宫时,愣了半晌,忽然便直朝着宫里奔去。

静窈正在院中瞧着那一池青白芙蕖,并未留意周遭。直到若溪奔到她跟前,却被赶来仙娥拦住时,方才回过神来。

“你——”若溪恨声道。

“有何见教?”静窈神情冷淡。

若溪怒极反笑,歇斯底里道:“你今日欠我夫妻二人的,来日我要你加倍奉还!”

静窈却更加淡定且从容:“若溪王后有本事入这昭阳宫再说。”

若溪凝了她许久,只觉得那双明眸如群星烁烁,一张绝色面容却显得愈发令人憎恶。若溪反倒渐渐镇静了下来,刻毒道:“你瞧见了吗?君上心里从来就没有你。否则你当初被缚在三十三天的时候,君上为何不来?”

静窈蓦然笑道:“当年他来与不来,关我屁事?”

她唇旁浅笑,眸子中仍是波澜不惊,格外清冷倨傲。若溪却有些魔怔,丝毫未将她一番讥讽入耳,只沉湎于过去:“听闻普渡仙君执掌雷霆之力,甚为公正严明,只可惜我太晚识得你,否则也该去集灵台瞻仰一番。”

她如此洋洋洒洒说了一番,却哪里是想看一看那三九天雷,分明是想见得静窈当年受刑的狼狈模样。

静窈懒洋洋地抬起眼,道:“若溪王后说起书来比凡界里头那些个先生还要生动好听。不瞒你说,我擎宇哥最喜欢听书,要不王后且再去安华宫同他说上一番?”

听得擎宇之名,若溪终于有些忌惮,却仍不愿受辱,冷声嘲讽道:“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那个静窈殿下吗?你已经不是雷泽帝姬了,更不是大荒的帝后。你现下不过是一个没了法力的凡人,你还骄傲些什么?得意些什么?”

静窈捂了一回额间,这世上除了清衡,也就只有青丘这位王后能偶尔将她气得脑仁疼。

但静窈素来自诩是个极为记仇睚眦必报的人,于是她开口道:“青丘王后,我也不怕说句实话给你听。什么雷泽帝姬,什么大荒帝后,在我眼里不过粪土一般。至于你这般在意,便等你成了上神族的帝姬,或是当上大荒的帝后,再来同我说这番废话罢。”

眼见着若溪一张俏脸愈发惨白,她又忍不住道:“不过这可能性同我家擎宇兄明日便能娶着五皇子妃是一样大的。”

若溪眼见她如此羞辱自己,此前敢怒不敢言的一番话终于问出了口:“我倒还真是可怜你,从前御宗学堂里头你何等风光,有你三位义兄如珠如宝地护着你。可你看看现在,你身边除了擎宇君,还有谁在?你的义兄云风神君同醉墨神君,却是哪儿去了?”

静窈一副姿容如冰魄雪魂,数万年来皆是宠辱不惊。但此刻堪堪听得若溪提及醉墨离去,云风身死,却不由面色一变,当即随手劈了她重重一耳光。

若溪不料静窈会这般动怒,呆立当场,待反应过来正欲还手时,便听得她清凌凌的声音斥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连提起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你——”若溪抬手便要打向静窈,却忽然被人以仙术定在当场,不得动弹。

“青丘王后近来可是病糊涂了,连静窈殿下也敢碰。”来人穿着蓝绸衫子,羽扇纶巾,面容清俊,正是河川之主少蒹神君。

“静儿,少蒹来给你请平安脉了。”少蒹神君清明的面容上分明有着极为不忍的神色,却硬生生攒出一点温柔笑意来。

“少蒹,好久不见了。”静窈亦笑,却觉得眼中有一点温热,霎时间模糊了眼前清俊的面容。

少蒹神君解了若溪的仙法束缚,连看也未看她一眼,便随静窈径直入了昭阳宫。

可他请过平安脉,堪堪迈出殿门时,却又教若溪喝住了。

“少蒹神君请留步。”

一抹茜色漾于扇面,似歇舞的蝶。自凝辉剑被清衡毁去后,白辰便赐了若溪这把月移花影扇为法器。

少蒹将药箱子递与随侍的仙童,示意他退下,方开口道:“青丘王后有何见教?”

若溪理了理白霓裳,慢条斯理道:“少蒹神君怕是真糊涂了罢?她已不是什么雷泽帝姬,亦不是什么帝后娘娘。少蒹神君乃河川之主,统领大荒亿万川流之神,何苦对着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的野丫头毕恭毕敬。”

少蒹神君温和一笑:“王后真会顽笑,静窈殿下是否仍是雷泽帝姬或大荒帝后,与小神何干?同理而言,王后是东海公主或青丘王后,同小神也着实无甚干系。”

他虽生得秀气温柔,平素亦优柔寡断,却实打实是个有血性的,此刻一番话说得隐晦中透着犀利,却教若溪格外难看。

“小神告辞。”少蒹说罢,看也不看若溪一眼,便领了仙童挎了药箱子离开。

静窈立在那长窗之下,听罢少蒹神君一席话,只觉得今日昭阳宫日头极好,晒得她暖洋洋的。

这数万载来,旁人如何待她,她一颗冰雪玲珑心像明镜儿似的。只是从前年少无知时过的那三万载芳华,她都曾一度在自欺欺人罢了。

若溪当真是恨她,却也当真是蠢钝,岂不知这并非世上名位一事能定所有。只她这般痴想固念,执着于尊卑之分,却当真同她那王夫可堪匹配。

莲儿跪在地上替静窈捏了一回腿,愤愤不平道:“这些人真是狗眼看人低。若换做是在从前,殿下还是雷泽帝姬之时,他们敢这般同殿下……”

“是人是鬼,此时此刻不是恰恰看得清吗?”静窈按了按自己发痛的额头,忽然笑道:“若是将来日月交替,你便会看得见他们另一幅嘴脸了,却也委实可笑。”

擎宇在三十三天监刑甫毕,居高临下地望着白辰,他微散的鬓发被汗水沾在白皙的面庞上,那薄薄的唇亦因受刑而泛着青白之色。

“送白辰君回延庆宫。”擎宇吩咐随侍的小仙道。白辰被卸去仙力,生生受了一百廷杖,此刻却仍能强撑着支起身子,拱手道:“谢过擎宇君。”

“不必,当年御宗学堂我同你也算有几分交情。”擎宇英挺的眉目间有着轻微的怒意,“今日本君便看在这交情的份上奉劝你一句,昭阳宫的人和事,白辰君最好离得远一些。”

“臣下受教。”他薄薄的嘴角抿成一丝弧度,不带任何情感。

白辰将将离去,随侍擎宇的经纶小仙便对他耳语道:“五殿下,青丘的王后方才去见过静窈殿下了。”

擎宇登时便焦急起来:“她说了什么?”

“回五殿下的话,这……这静窈殿下没了身份地位,青丘王后便以言语羞辱她。”

擎宇眸中怒火欲甚:“她竟敢——”

经纶忙轻声道:“五殿下放心,静窈殿下最是伶牙俐齿不过,每每都将青丘王后气得拂袖而去。”

擎宇仍是气不过,吩咐了经纶小仙再去延庆宫传旨,将若溪王后打回青丘,无诏不得入九重天。

伶牙俐齿的静窈将将送走挚友少蒹神君,便又迎来了她的恩师翊文仙君。

静窈心里头知道,自打她有了身孕,又受了云风故去之痛后,这一帮良朋知己对她愈发牵肠挂肚,嘘寒问暖。连带着远在不周山的玲珑,隔三差五便也要来替她送上一堆滋补药材并凡界的新鲜玩意儿。

卯日星君一早洒下的晨光格外暖和,静窈依着那长窗坐着,却觉得那暖意半分透不到心里去一般。

自打云风出事,她便时常这样落落出神,一双明眸似春日里的桃花,永远泛着绯红之色,那眸中宛若点水,却不曾流下过半滴泪。

若是平日里,昭阳宫侍奉的仙娥向来是不敢上前打扰的,今日她的神思却被翊文的几声轻唤打断了。

静窈仍没动作,只含了一丝笑意问道:“师父最近很得空吗?”

翊文隔着一张玉案坐了下来,眼瞧着她那副模样,是愁眉深锁,是痛入肺腑。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注视于她,只开口道:“刚从平戈上神的府邸上过来,顺路瞧一瞧你罢了。”

昭阳宫的小仙娥端了茶水糕点来,翊文仙君同静窈絮了几句家常,又悉心嘱咐她好生保养,方起身告辞离开。

“师父——”静窈却忽然叫住翊文。

“怎么了,徒弟?”数万载来,翊文每每与她这般一唱一和地叫唤,总会惹得擎宇与云风发笑不已。

今日静窈却有些笑不出来:“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翊文仙君便含笑道:“我身为你的师父,自然是要为你传道受业解惑的。”

“徒弟已经不是雷泽帝姬,为何……”静窈咬了咬唇,问得直白了些:“为何师父与众人待我仍同从前一般无二?”

谁知她这问题许是问得难了些,翊文仙君清癯的眉头皱了一回,看着她那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正儿八经道:“徒弟啊,你是不是雷泽帝姬,我们确是管不着。”

静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升调“啊”了一声,方见翊文笑道:“诚然,你已不是雷泽帝姬了,却还是我们大家的小公主。”

静窈忽地默了,却又听得翊文似叹非叹的声音道:“其实这个问题,原是你曾替为师解答过的。”

他含笑亦含叹,静窈便有些不明所以:“请师父赐教。”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这个当师父的,从来并没有教会你什么,为师委实惭愧。但同你相识数万载来,你却让师父学会了一件事,便是不以身份名位定尊卑。”

翊文仙君长身而立,穿堂而过的微风鼓**起他银灰色的绸缎长袍,竟显得格外稳重而睿智。

静窈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眉心间有着极大的震撼与欣慰,微微屈膝道:“多谢师父教导,徒弟明白了。”

翊文仙君终于开怀了些,又温言道:“我听莲儿说,方才青丘的王后来看你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且别往心里去。”

“师父倒还真是耳聪目明。”静窈只觉得有些疲惫,扶着那玉案将将站稳,忽然开口道:“昨日我去见过郦山神女了。”

她的容色极是平静,唯眼里蓄着的泪,似决堤般汹涌而下。

翊文心下一凛,不知如何开口,又听得她道:“我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于她。”

“徒弟,这与你无关——”他赶忙截话道。

“郦山神女并未为难于我,反而记得昔年情分,却叫我愈发汗颜。”静窈的丝发披散两肩,愈发显得一张俏面苍白虚弱。

“她要我,或是找回云风的仙体,或是找出事实的真相。我指天起誓,来日定会将二者亲手一同奉上。”她回首凝视着翊文,“可我现下只如同废人一般。”

翊文心下不忍,拍着她紧紧握成拳的手背轻声抚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旁的事情,由我们替你操心便是。”

静窈却在那晨光熹微里以极轻的幅度摇了摇头,但翊文并未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