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浮云蔽日(2)
北荒的寒枫林亦与东南二荒不同,竟是如墨的玄色,惨白月光映照其上,愈发显得清寒冷凄。
其实安歌公主说的故事,静窈在从前那些古籍里头早已阅过,且她向来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故而便有些不上心。只不过现下无聊,方才随着安歌信步走走,随意听听罢了。
安歌深深凝了静窈一眼,见她双眸盈盈,清丽无双,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帝后娘娘仿佛与帝君很是恩爱?”她斟酌许久,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啊?”静窈升调疑了一回,方尴尬笑道:“还好还好。”
她不过随意一句,却叫安歌公主听着分外扎心。
“娘娘从小一直在天界生活,怕是不知道罢?帝君从前声名远播,可是三界许多女子的春闺梦中人呢。”
静窈心觉愈发尴尬。她自小便曾听闻,这大荒中美女多如云锦,且那些女妖女魔女鬼们形容风流,妩媚多情,比起天界墨守成规的神女仙姬们,自然更加大胆而奔放。
她虽没开口,安歌公主却继续道:“说来也是帝后娘娘宽容又大度,臣下终日见着皇兄那些后宫佳丽争风吃醋,便是我也头疼。可是无奈家兄乃至北荒之主,鬼族之君,这美人蜂拥而至,也是理所当然。”她瞥了一眼月光下的静窈,因她未施红妆,连唇上仅有的一点口脂也因方才的宴饮而消失殆尽,安歌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静窈听罢她一席话,已然白了脸色。
“更何况是大荒的帝君,又生得那般好样貌……”
静窈咬了一回唇,正思索着方才安歌说起的前任鬼君剑卿一事,仿佛同史书上记载有些许不同,却有些不得其解。
“娘娘?”安歌见她落落出神,怀了几分笑意,关切问道:“娘娘您没事罢?”
“哦,没事。”静窈这才回过神来,只记得方才安歌的最后一句,于是随口答道:“清衡?样貌生得倒是不错,只是我估摸着这大荒之中的姑娘许是看不上他,否则这么些年了,我竟也没听过他的桃色流言。”
安歌公主捏帕的手紧了一紧,心觉这静窈帝后年纪虽小,性子却是刁钻阴险。这一番话看似顽笑,却分明是反话连连,意在嘲讽这大荒三界的女子,皆入不了清衡帝君的法眼。
“娘娘似乎很喜欢北荒的景色?须知寻常神仙鲜少踏入我鬼族地界,皆是深许我北荒阴森可怖。”安歌随意顽笑道。
“无意冒犯。我初来乍到之时,的确觉得北荒犹如史中记载的酆都鬼城,且四处阴风,教人不寒而栗。”静窈莞尔,又道:“但久处北荒,却觉得你鬼族地界有其他三荒不能相较之处,譬如在东南二荒,我便从来瞧不见这漫天的雪花。”
“娘娘生性这般好奇,不若臣下带娘娘去一个地方。”安歌回首瞧了静窈一眼,她云白的大氅上覆了薄薄一层雪色,如皎皎一只雪狐,清丽而灵动。“那地方非我鬼族中人不可去,但娘娘乃是我北荒的贵客,又是我们大荒的帝后,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静窈伸手握了一片雪花在掌心,用术法凝着那严寒的温度,随口答道:“便随安歌公主一道前去。”
远远便瞧见了一座洞府,大不知几许,由数座玄色的钟乳石围着。石头虽形态各异,却排布规律,倒有些像是炎炜神君从小教静窈的兵书里头绘的那些奇门八卦阵法图。
“娘娘,这便是我北荒鬼族代代相传的禁地了。”安歌如是道。
她捏诀施咒时,便见那玄色的钟乳石随着疾风移开了去,露出一扇玄铁巨门来。四周的雾气渐渐弥漫而起,安歌公主开了那门,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静窈便随她往里头走去,却见不过是一方石洞,平平无奇。只是那洞内并无花草植株,却不知为何要用玄铁精链锁着大门。
“前方有一片悬崖峭壁,是我北荒最奇之景,娘娘可要过去看一看?”
许是自小跟着她好色的三哥哥椅桐神君待得久了,沾染了他的习性。对着美人,静窈向来是没有戒备之心的,仍是跟着安歌公主走上前去。
那方峭壁深不见底,且寒气扑面而来,隐隐见得崖下黑气翻涌,一望便是妖魔戾气,却不知那下头是深渊还是山谷。
静窈不由砸吧了一回嘴,雷泽之国她的清霄殿后头,原也有一处悬崖,名唤今峰。但今峰崖花草如茵,暖风宜人,静窈从小便跟着她七位哥哥在今峰崖练剑,比起这北荒的悬崖,今峰崖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无怪当年神族中众多神女仙姬听闻静窈将要嫁来大荒,个个又怜又惜,感慨万分。
静窈仍是毫无防备,随口便问:“这是何处?”
却听得后头极刻毒的一声冷笑。静窈方想回头再问一句,却被安歌一掌击在肩头,直直从那崖上坠了下去。
静窈方在心底骂了句粗话,便听得“哗啦”一声,却是那玄铁门被人关上了,所有的光明顷刻间被驱散。静窈落地之处,仿佛仍是石洞之中,却漆黑一片,且寒冷非常。
她摸了自己一回,并未摔伤,只得干笑了两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前大风大浪都经历了,今日却偏生在鬼族长公主这条小沟里翻了船,委实有些丢人。
且静窈现下恍然大悟,这座洞府,原不用那安歌公主交代,她也知道是为何物了。
此前青丘王君白辰被她夫君的轩辕剑所伤,青丘上下求了醉墨神君,便是为了向北荒的燕歌鬼君讨一株白玉寒石草。
而白玉寒石草之所以难得,便是因其只生长于千寒炼狱的第十八层之中。数万载来,千寒炼狱所关押的皆为鬼族十恶妖灵,唯有鬼族之君以代代相传的秘术才能镇压,亦唯有历代鬼君才能亲往十八层炼狱,取得白玉寒石草。寻常人若欲行此举,须鬼君提前三日施法,驱散千寒炼狱中十万恶灵,才能确保不受寒灵侵体。静窈素来视力不佳,尤其在夜里便更差了几分,几乎不得视物。这是她生来遗传的毛病,因曾听她外祖母提起,撷兰帝后亦有此疾。是以数万年来每逢夜色降临,静窈便甚是缺乏安全感。
但她此刻却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身处千寒炼狱这种地方,当个瞎子原也是有好处的,否则看到了些什么不该看的,回去恐要做上一千年的噩梦。
自玄铁门被安歌公主关上的那一刻起,便隔绝了外界温度,且那崖深何止千丈,若非她八万多载来勤勉练功,方才在半空中紧急化了个天罡罩出来,此刻恐怕早已摔得粉身碎骨。静窈哆哆嗦嗦地抖了一回,终于有些后怕,将身上的大氅紧了一紧。
黑暗中有无数沉重的呼吸,那周遭的魑魅魍魉寻得她的气泽,似潮水般纷纷涌来。碧波在黑暗里感知了那致命的气息,顷刻间化为万丈青绫,将静窈重重围着。清凉的天河水漫过眼前,静窈努力平复了心情,想倚靠眼前的微弱光线,辨一辨前方的出路。
但她很快便发现这是徒劳。碧波围绕成障,将她紧紧围住,周遭的千万恶灵虽因感知这仙气而不敢轻易靠近,却也一时不舍离去。
静窈若想离开这炼狱,须得祭出葬月,并解了碧波凝绕而成的仙障。但她此刻不良于视,并不知悉周遭形势如何,亦不知敌我力量悬殊几何,只能凭借碧波带来的几缕青光,依稀见得眼前恶灵如黑潮般汹涌澎湃。
她思虑片刻,只觉眼前景象扰乱心神不止,更不知那化相万千何为虚实。终于下定决心,以两指划过眼前,化了一条青绫缚了双眸,方念诀解了碧波,只凭声祭出葬月,将跟前的寒灵击退。
静窈自小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视物不佳,但雷泽之国每逢入夜便雾气弥漫,月光熹微。有一回炎炜神君带她出去玩,却不小心让她在夜里摔了重重一跤,这才发现了她母家代代相传的眼疾。炎炜神君心疼幼妹,多番自责,打那以后便教静窈在夜里蒙着双目行走与练功,以摒弃夜间视物时几丝幽光似有若无的干扰。静窈亦没怎么辜负她大哥哥,这数万年来练就了极好的听力,是以雷泽之国上上下下没人敢在背后说她的坏话,生怕她耳朵尖尖尖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可她今日显然高估了鬼族世代关押的千万恶灵,不过几招间,便觉得寒气侵体,疼得她无法动弹。
静窈仍咬着牙关,以葬月剑负隅顽抗着,却觉得头疼欲裂,且严寒之气弥漫了周身。
忽然隐隐听得有人在唤她。
“静儿——”
静窈分心不得,亦因头部剧痛而无法回答。
“静儿——”那个熟悉的声音仍在呼喊着。
“清……清衡……”她心知是他,却因惧怕和疼痛,声音压在了嗓子眼里。
“静儿——”
玄铁的大门乍然被人撞开,银白的月光如水泄般涌入。有灼灼的炎气驱散了阴寒,碧波仙绫的色泽一分分淡去,静窈隔着缚眼的青绫,远远见得模糊的一个身影,忽然便觉得心安至此。
轩辕剑不愧是上古神器,尚未出鞘,便已惊得那千寒恶灵四下逃窜。
静窈随手扯下那条青绫,只觉得一个晃眼,那手持轩辕剑的白衣公子,仿佛并不是她那位便宜夫君罢?
她与清衡相处的时日总也有一万多年了。自竹山初见起,他待她便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偶尔还要故作无赖之状。
她并不曾见过他这般凌厉的神色,虽此刻相距甚远,她却仍被他周身的杀气唬了一跳。
轩辕剑势凌风雨,幻化出的炎光顷刻间便将千寒炼狱的瘴气解了,周遭的千万恶灵还未来得及逃开,已然瞬间被轩辕剑的煞气灭得无影无踪。
静窈此前视物不清,现下被那轩辕剑的华光一照,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她生来最怕此等形容可怖之物,吓得双目紧闭哇哇大叫起来,骇得一动不动,却被清衡伸手拉进自己的怀里,听得他极温柔的一句:“不要看。”
静窈乖乖听了他的话,闭眼埋在他的怀里,只闻得到清浅的杜衡芬芳,她又一个恍惚,大约这样的清衡,才是她嫁与的那个人罢。她伸手将清衡拥得更紧,因她忽然有些害怕他方才的那个样子,杀气凛冽,嗜血而暴虐,犹胜他手中的那柄神剑轩辕。
千寒地狱中酷寒欲甚,静窈修为不足,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些承受不住。她正瑟瑟发了一回抖时,忽然觉得周身一暖,被围在一个赤红而灼热的怀抱里。她发抖着睁眼去看,却见自己化成原身,是一条青色灵蛇的模样,而那四周灼灼,竟是一条有着赤色炎光的龙身将她围着。
那条龙身长十丈有余,比她那青蛇原身不知大过几何,且周身如火一般,赤光滟滟,龙鳞似血色般灼热,如暖阳一般驱散了所有严寒与黑暗。
却不见了清衡的身影。
静窈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电光火石间,方才反应过来这骇人的事实。
她素来心思灵巧,此刻心中百转千回,灵光乍现。此前她百思不解,为何那女儿节的一双面具,以红玉与青玉造就,又雕以龙蛇纹路,相生相绕。
现下她终于明白,那一对面具缘何而来。
自一万四千年前应承了清衡的求婚书,她只知道清衡是统领三界,令万妖臣服的帝君之尊,却从未见过他的原身,亦从未思虑过这般问题。
不成想,他竟是上古史籍里记载的一条赤龙。
她终于惊得傻了,心间反反复复唯有一句,一万几千年前,她竟然糊里糊涂,便嫁给了那只在上古典籍中偶有记载的赤龙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