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浮云蔽日(1)

大荒的日子一复一日,却不觉无趣。四荒都道帝君与帝后二人鹣鲽情深,当年青丘一事,二人并未生半点龃龉,反倒更显夫妻和顺恩爱。

不知是清衡这一万余年来将静窈教得极好,还是她乍然对此前沸反盈天的英雄作为颇有几分幡然醒悟之感。自凡界熙朝归来的这四千年,她愈发沉稳庄重,连她那素来严苛的父君辉耀帝君都要偶然称赞她几回。

但静窈心知肚明,她父君这夸赞不过是意欲将她往雷泽之国的女帝之位上推近一步罢了。对于治理国事,且是雷泽之国这般尊贵的神祇国度,静窈便担心雷夏泽的子民沾染了她这混世小魔女的习气,却是国之将亡的前兆。何况静窈的那群叔伯姑婶自她打小便曾多言,静丫头这性子,做个千尊万贵的小帝姬最是恰当不过。至于雷泽之国的帝位,不若交由静窈的堂兄夕林殿下继承。

近来寒冬已至,东荒亦难得有了凉意。

朝暮殿里头焚着红泥小火炉,清衡帝君正在给他那贪吃的帝后烤地瓜,顺便听得她对雷泽之国帝位相传的一众八卦。

清衡闻言便笑道:“以静儿的人品,这雷泽女帝,原也做得。只是大荒距雷夏泽一来一回,需大半白日,怕是要影响了你我夫妻感情。这雷泽女帝,不做也罢。”

静窈斜倚在那青玉榻上吃着烤地瓜,乍然想起了辉耀帝君当年的择婿标准“人品为重”,不由笑出了声,又挺直了身子,认真道:“我觉得你说得甚有道理。我明日便回雷夏泽去,跪求我父君将帝位传与我。”

清衡随意撂下手中的杯盏,一言不发便去榻上挠静窈的痒痒。论气力修为,她都不是清衡的对手,嬉笑了几回,只得乖乖讨饶。

“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夫人我同你说句实话,这雷泽女帝之位,我确实不甚稀罕。所谓高处不胜寒,我生怕自己担不起这般重任,却要误了我雷夏泽千千万万的子民。”她顺势倚在清衡怀里,露出浅浅两个酒窝来,“何况我觉得你说得甚对,若我回雷泽处理公文,你却在这大荒同女妖女魔们幽会,那可如何是好?”

“哈哈——”清衡将她搂得更紧,仰头笑了两声,似乎很是开怀的模样:“你当为夫还年轻吗?有你一个小魔女还不够吗?”

静窈很喜他这般笑容,便也觉得格外开心,乖巧地在他怀中蹭了一回:“你的小魔女近来觉得有些无趣,你是否要带她去找点乐子?”

清衡若有所思道:“为夫记得,北荒鬼族的那位鬼君燕歌正在筹办千禧宴,欲邀为夫与你一同出席。那折子还搁在案上,不知夫人是否有兴趣?”

他话音未落,便见着怀中的静窈露了点没出息的微笑来。

清衡原不爱宴饮,但瞧着静窈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当即便批了折子,将这事允了。

北荒的地界为四荒中最广袤之处,是夕月明,林叶森耸。又因初雪骤停,烟霞尽去,故而显得森冷静谧,幽光盈盈。

鬼君燕歌的幽冥殿中,连珠灯引于四壁,燃得殿中亮如白昼。清衡携了静窈坐于上座,燕歌鬼君与离安魔君分坐左右之侧,殿内酒酣四座,觥筹交错。

静窈原是第一次到鬼族的地界来,若说东荒是风和日丽,雷泽是诗情画意,南荒更是风景盎然,这北荒鬼族之地,却只森森冷冷透着一丝寒意,教人不战而栗。

但她心里那一点颤抖在看见一桌珍馐后便遽然消逝了。

自清衡继了大荒帝君之位,向来不爱莺歌燕舞,也不爱觥筹交错,是以鬼君同魔君多次相邀,也不得他赏脸出席,累得鬼族与魔族之中一众暗自爱慕清衡帝君的女鬼女妖女魔们很是失落。

可自清衡帝君大婚后,仿佛变了一个画风一般,时常听闻他与新任帝后摆宴南荒,一醉方休。于是鬼君燕歌仿佛看到了希望,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向榣山神宫发了泥金薄镂的庚帖。

鬼君距上次见清衡帝君,也有近万年了。数万载来大荒三界格外太平,并无战事,清衡帝君便也乐得清闲,颇有几分避世不出的意思。偶然几次,也不过是同燕歌鬼君和离安魔君共商三界要事,或是难却天帝之邀,偶尔前往瑶池一聚。

是以今日鬼族臣民便觉得他们大荒的这位清衡帝君与往日颇有些不同。

凡人有句话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近万年不见的清衡帝君,且帝君万年前新娶了位倾国倾城的帝后,变化之大,燕歌鬼君心中自是了然。此刻燕歌往上座看去,见一个青衣神女伴着清衡帝君,比邻而坐,那神女看着年岁虽小,却委实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绝色。

其实大荒之中美人众多,且较天上的神女们更加风流妩媚。燕歌鬼君虽算不得风流,但数万年下来亦识得不少美人,然他那一众绝色女伴里头,竟无人能出其右。旁的不说,便是鬼族的长公主、他的亲妹妹安歌,向来号称北荒第一美人,但同眼前这位榣山神宫的帝后相比,亦堪堪成了足下之泥。

但鬼族诸人吃惊的并非那位新晋帝后的美貌,而是他们清衡帝君近年来新起的一些变化。

向来不苟言笑风姿冷绰的清衡帝君,此刻同他新娶的静窈帝后言笑晏晏。一个端清风明月之姿,一个承流雪回风之态,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且鬼族诸人素来以为他们这位一统三界的清衡帝君脾气不太好,此刻方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那位帝后的脾气竟然仿佛更不好。每每见得她有些沉了脸色,他们的清衡帝君便一句接一句地哄着,过了片刻,才终于见得帝后娘娘露了些笑颜。

且所谓绝色美人,嬉笑怒骂,宜喜宜嗔,真真都是绝色养眼的一道风景。是以同静窈帝后交好的离安魔君虽对这般景象不觉稀奇,但鬼族上至鬼君燕歌下至侍从,都眼睁睁瞧着他们素日不苟言笑的清衡帝君替他们那嫁入大荒的神族帝后剥着葡萄皮,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但那位年轻的大荒帝后却没见着他们个个诧异非常的神情,只一门心思扑在她眼前的绿葡萄与她夫君清衡帝君手中的紫葡萄上,过了半刻觉得吃絮了,方鼓着腮帮子努努嘴示意清衡去给她拿一旁琉璃盏里盛着的奶白葡萄。

鬼族中人的形容原就较旁的种族更加苍白些,是以下座那位北荒第一美人鬼族长公主安歌的面色愈发难看,惨白得似一地月光,且那白月光还时不时颤了几分。

安歌公主今日面色难看委实是有些原因的。

从前天帝下旨与大荒和亲不下五回,却一一叫清衡帝君婉言谢绝了去。是以一向懂得揣测人心的燕歌鬼君思忖着,天族的女子大约不对清衡帝君的胃口,于是很有信心将自家的妹子荐了上去。当是时,燕歌鬼君请了大荒丹青位列第一的画师,将他亲妹妹安歌公主画得身段妩媚,面容娇美,这幅丹青并着一纸求亲书一同呈去了东荒的榣山神宫。

谁知清衡帝君却没给他留什么颜面。从前他婉拒天帝时,好歹回些只言片语以示歉意,可那番清衡帝君将求亲书同丹青原封不动退回来时,连片纸头也无。且安歌公主冷眼瞧着,清衡帝君连那系画的缎带也未曾解开。

是以数万年来三界中多有闲言碎语,更有胆子大不怕死的乌合之众开始揣测大荒的清衡帝君,说他虽生得掷果盈车之貌,琴心剑胆之性,但实在可惜,清衡帝君其人,有着断袖之癖。

直到一万四千年前,清衡帝君向天帝同雷泽之国辉耀帝君求娶静窈帝姬,大荒之中无数好八卦之人,又有了新的话题,不外乎是“帝君不愧是我们大荒的帝君,为人表率,行事皆以为三界谋福祉为先”,又或是“原来帝君是瞧不上那寻常的胭脂俗粉,听闻雷泽帝姬乃神族美人谱上排行第一的绝色美人,这般样貌才配得上咱们的大荒帝君”。

言谈之间,仿佛清衡帝君娶的只是雷泽帝姬,只是神族第一绝色罢了。而鬼族那位长公主,也一向是这般安慰自己,只怪自己时运不济,虽是个公主,却只是个投生在鬼族的公主,且只是他们北荒位列第一的美人罢了。

谁知今日这一见,却叫安歌公主自说自话安慰了自己万余年的言论,顷刻间分崩离析。

静窈向来是个坐不住的,夜宴才开半,她便觉得水果吃多了有些撑,于是同清衡耳语了几句,道自己要借尿遁。清衡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但因此时是在鬼族地界,不免多交代了几句:“千万不要乱跑,夜色渐黑了便回房去,有什么事情便用隔空传音唤我,我立刻便……”

“行了行了你多吃点葡萄,方才都给我吃光了。”静窈觉得清衡啰嗦起来倒可同她父君比一比的。凡人都说三从四德乃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静窈觉得若是一一从了,只怕自己早已经精神衰弱了。

眼看着静窈离席,清衡帝君的眼神往她身上放了许久,待她出门离了大殿,终于恋恋不舍地收了几分。鬼族那位安歌公主的面色,却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不过片刻,安歌公主亦起身告退。

鬼族神宫地处北荒,昼暖夜凉,此刻交了寅时,天渐渐黑了,略有些阴森可怖。

大荒的静窈帝后全然没把她那便宜夫君的话放在心上。

她素来喜欢闲逛,可今日闲逛了半个时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找不见回大殿的路了。

好在她兜兜转转,忽然见着前头一个烟紫色的身影,赶忙上前唤了一句。却见是鬼族那位公主安歌,袅袅婷婷,身姿楚楚,正立在荷塘旁边喂鱼。

安歌公主见是静窈,起身袅袅婷婷地行了个礼,直如弱柳扶风,娉婷婀娜。

静窈爱看美人的毛病又犯了。

她素来眼神不好,方才在大殿上她同那鬼族公主离得甚远,看得有些不甚清楚。此刻离得近了,静窈便盯着那鬼族的公主一会,只觉得她雪肤花貌,唇红齿白,是个美人,只是身段略略丰腴了些。

这样看起来,还是九重天的第一美人,她心心念念的小姐姐南薰公主生得更美些。

静窈正暗自垂涎着美人,却见安歌公主娉婷袅袅,款款走来,施了个礼方问她:“敢问帝后娘娘为何独自一人在这,是否不识得回大殿的路?”

静窈略略有些尴尬,便打了个哈哈:“你们北荒风景甚好,我随意一看,公主请自便。”

安歌公主便道:“夜宴枯燥无趣,不想帝后娘娘也是生性洒脱之人,叫安歌一见如故。”

静窈眼见着这位鬼族公主尚算好相与,便同她闲谈了片刻,听她言及北荒之中风景殊异处甚多,便存了极大的好奇心,愿同她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