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春意阑珊(4)

因着宋臻陪同宋岸与明玉一同走了,便只剩下宋邺与拓跋轩二人看顾着宋静。谁知方行至四楼的客房,下头便传来官靴橐橐之声,领头的正是右金吾将军元湛。

他见了宋静酒醉,亦颇有几分意外,但听宋邺问道:“为何夤夜携兵而来?”

元湛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八爷,大皇子飞鸽传书来,校场有人醉酒闹事,还请八爷带羽林军前去镇压。”

宋邺便有些气急:“怎么事儿都扎堆着来了!”

宋静伏在拓跋轩的背上,一直不大安稳,此刻挣扎了两回,堪堪掉了下来。好在拓跋轩反应奇快,忙伸手搀了,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对宋邺道:“八殿下无需忧心,我在此守着公主酒醒,便即刻送公主回宫。”

宋邺望着他怀中醉意深沉的宋静,十分无奈:“如此,小妹便拜托五皇子了。待小妹酒醒,烦劳五皇子送她回未央宫,再差人来长乐宫通报一声,宫人自会来校场禀报。”

眼见着宋邺领着元湛离去,拓跋轩方一脚踢开了房门,抱着宋静走了过去,将她放在那床榻上。

留香阁乃京中百年老店,陈设典雅,古色古香。阁中十二对红烛灼灼燃着,甪端香炉里焚着鹅梨香,晃出一室旖旎芬芳。

拓跋轩坐在那榻边,垂首望着宋静的睡颜,她原就生得娇小柔弱,此刻梦中意识全无,直如婴孩般天真单纯。拓跋轩的喉头动了一回,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颊,只觉触手如羊脂玉暖,和着寡淡的梨香酒气。

都说神都洛阳美人如云,处处是堆枕乌云堕翠翘,云鬓花颜金步摇的天香国色。拓跋轩旅居洛阳数月有余,亦见过不少美人如诗如画,却没哪一个似跟前这醉美人一般,如九天仙子临月乘风而来,风姿华采,举世无双。

他薄薄的唇角勾勒起一个惬意的笑容,堪堪俯身,正要吻上那娇艳欲滴的唇时,眼角余光却见一个白衣的身影破门而入。

拓跋轩还未看清那白衣公子如何动作,便已然被他的扇柄击在肩头,直直飞出三丈开外,撞在阁中一盏花鸟琉璃屏风上。

屏盏俱碎,如一地残雪凝辉。拓跋轩当即吐了口血出来,斥道:“什么人!”

白衣的公子将宋静抢在怀里,临风玉树般的面容上有着极为愤慨的神色:“登徒子,信不信我废了你!”

宋静被眼前动静惊醒了,抬眼见着怀抱着她的男子。不知为何,她虽只在集市见过他一面,却觉得他生来当是温润谦和的男子,却不成想他亦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她醉眼朦胧间,又见长窗处翻进来一个赤色衣衫的青年,生得英挺孔武,面上亦是愠怒之色:“放肆,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妹妹?”拓跋轩擦去口角血迹,轻蔑道:“大梁一共八位皇子,本王个个都曾见过,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

擎宇心下生怒,左手一旋,方天画戟正要现形,却被云风手中劈出的秋水扇挡了下去,又传音入密道:“神族规矩,不可用仙术戕害凡人,你这天族五皇子是不想当了么?”

擎宇生来性急,还欲上去同拓跋轩拼个你死我活,云风已然抱了宋静拦在他跟前,道:“抱了人,赶紧走,莫要惹出事端来。”

拓跋轩方大喝了一声:“来人!”却见那两位年轻男子早已翻窗而出,再也不见踪迹。

城外竹舍,西风南雁偶过,阵阵鸣啼。云风同擎宇寻了半日,也不见清衡的身影,便有些气急:“这清衡帝君近来是去了哪里,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

擎宇一念诀,将手中宋静留与清衡的纸条烧成灰烬,又便道:“他掌大荒四经,自然诸事繁忙,分身乏术。否则今日也不会托你我二人多看顾着这丫头些。”

云风将宋静抱在怀里一路,因不得使出仙术,已然有些体力不支,便将她抛给擎宇:“这小丫头还真是重。”擎宇忙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又将她放在屋中竹榻上:“今日那小子可不是去岁在洛阳城中见过的那一个吗?没成想是个登徒浪子,真是可气。”

云风替宋静打了盆热水,又替她抹了一回脸,看着她睡得香甜的容颜,不由叹道:“这丫头还真是缺根筋少心眼,当神仙当凡人都是如此,当真以为这世上并无坏人么?幸而你我今日及时赶到,否则……”他自觉有些脸烧,便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当初青丘那只白狐狸便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凡间的小子长得同他形神俱似,定然也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擎宇犹觉得怒火冲天,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那一盆热水晃**不已。

他的动作有些大,惊得宋静醒了过来,揉着朦胧睡眼望着眼前二人,迷迷糊糊道:“擎宇兄,云风兄?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你这丫头,”云风便拿扇子去敲她光洁的额头,“谁让你在外头喝那么多酒的,你晓不晓得你方才遇见坏人,差点就……”

擎宇忙接话道:“小丫头,那拓跋轩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些。”

“你们在说什么啊?”宋静歪着头,神思仍未清明。

擎宇挨着宋静坐在那榻上,又扳过她的肩头,迫使她看向自己,义正言辞道:“丫头,你记住了,在这世上,除去我们同你清衡师父,其他人皆不可轻信。”宋静一头雾水,迷迷糊糊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因而并未十分将擎宇的话放在心上。

“还有,你要切记,今日你与那拓跋轩的事情,万万莫要告诉你清衡师父。”云风亦敛了从前玩世不恭的神色,格外严肃。

宋静虽并不明白,却依旧乖乖巧巧地点了一回头,擎宇便捏了个诀,往她额间一点。他施的是昏睡咒,宋静的身子即刻软了下来,被云风扶倒在榻上。

他二人离去时,擎宇特意祭出方天画戟,将清衡化出的竹舍四周设了疾风结界,云风神色凝重,问道:“你为何不让她告诉清衡,也好给那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一点教训。”

“咱们那个妹夫虽然平素沉着稳重,又生性冷静淡漠得过了头。但这一万年来我冷眼瞧着,在这丫头的事情上,清衡冲动起来要比丫头当年年少无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不想这丫头两口子再生什么事端,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事情掩了过去,也就罢了。”擎宇虽素来不及云风话多,平日里瞧着也似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模样,但实是心细如发,故偶尔一言格外在理,云风便颔首应了。

宋静不知昏沉了多久,睡得朦朦胧胧,依稀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额间。她模模糊糊记着云风同擎宇临走前叮嘱的话,便以为是拓跋轩对她欲行不轨,吓得在梦中惊呼了一声。

却感觉那只手温柔的按在她的肩头,摇晃了一阵,又轻声唤了几句“静儿。”

拓跋轩从不这么唤她,在那位梁朝五皇子口中,永远只听得见一句客气而疏离的“公主”。宋静黛眉浅颦,轻哼了一声,只觉得眼前略过一阵炎光,眉心一热,方从梦里醒来,见着眼前之人一双眼睛静静凝视着她,倾出水榭月华般的一抹温柔来。

“师父……”她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双眉微拧着,似是有些不悦:“静儿,你怎可以在外头与人喝酒?”

宋静被他扶着坐起来,因身上酒气未散,灵台仍未清明,只隐隐觉得她师父今时不似往日般温润柔和,仿佛带着极大的怒意,却又生生忍住了一般。

她便有些发愁,方才云风所言她模糊记了个大概,一是拓跋轩不是好人,她大约可以理解。二是今日之事切莫告诉清衡师父,她虽不大听得明白,却打算老实听话一回。

于是思来想去,她只得道:“对不住,我同几位兄长和梁朝皇子一时兴起,多饮了几杯。”

“答应为师,以后不许在外头喝酒了。”他的口气十分肃然,宋静从未见过他这般正颜厉色的模样,只觉得凛若冰霜,教人心下生寒。

不知为何,她只瞧了一眼,便觉得心下有些委屈。方应承了清衡一声,眼泪忽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清衡一愣,忙下意识地伸手去替她拭泪,宋静却略略一避,他修长的指停在半空中,忽地自哂一笑。

他轻轻扳过宋静的脸,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着眼泪:“不哭了,像个小花猫似的。”又柔声道:“师父方才吓着你了,对不起,是师父不好。”

清衡这般柔情温声地哄她,仿佛她还是一个小女孩般。宋静虽然觉得有些可笑,心下却欢愉不已,任由他替自己擦干了泪痕,方露了一个笑颜出来:“静儿答应师父,从今往后,只饮师父带来的梨花醉。”说罢便伸出小指与他打勾。

清衡亦笑,如沐春风般的面容极是温柔,那般瞧着她,似看不尽她雪肤花貌,仿佛她是他今生的至宝,舍不得,放不开。

“师父,你这些日子又去哪里了?静儿去找过你许多回,你却都不在,连只言片语也未留。”宋静终于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泪,竟是十分委屈的模样。

她一向生性豪迈,此刻露出这般小儿女情态,清衡心下又怜又惜,面上却不好露出半分,只得不住地替她擦泪:“师父此前瞒了你,其实师父是个不大不小的妖王,平日里要管着那群妖怪,故而时常不得空。”

宋静瞧着他温其如玉的君子模样,心下便格外欢喜,好奇道:“原来妖中也有君王一说吗?所以师父其实是个妖族扛把子?”

清衡笑着点点头,又道:“夜深了,再不回去,你母妃要担心了。”说罢便一把打横抱起宋静,她的双手自然而然勾上清衡的脖颈处,却因这动作有些暧昧而顷刻间红了面颊。好在方才云风与擎宇走时为了她睡得安稳,将屋中的蜡烛尽数熄灭,是以此刻清衡瞧不见她的脸色。

宋静忽然想起,她与他初见之时,因她躲避猛虎受了足伤,清衡便是这般抱着她。

她的大皇兄宋宁抱过她,今日拓跋轩亦抱过她,可她却从没有过这般感觉,只要待在他的怀里,便觉得心中安稳,如若磐石。

“师父,你可认识云风同擎宇二位公子?”宋静忽然发问,虽然她并非不信任他二人,但心里却总觉得凡事须得告知清衡师父才可。

清衡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嗯。”他亦不欲过多瞒她,便道:“他们是为师请来保护你的大罗神仙,来日若是找不着师父,去找擎宇君同云风神君,亦是一样的。”

宋静低低应了一声。那暮春的夜色犹带微凉气息,吹得她有些头疼,清衡垂首望了她一回,柔声道:“睡罢,静儿,睡醒了便到家了。”

更深露重里,竹林里泛起一片雾气,却被朔风吹散。他一双星眸炯炯,目光温和,怀中有着明洁的杜衡清芳和薄薄的温热气息,宋静听得见他深沉的心跳声,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