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春意阑珊(3)

四月初八是洛阳城赏花大会,便于午时在城西的万卉之园举行。届时四方百姓皆会到场,排场极大,连全国的花匠名手亦从各地赶来,可谓盛况空前,不容小觑。

六皇子宋臻之母玉妃娘娘素来喜爱嘉木名花,宋臻自小耳濡目染,亦是惜花之人,是以这城中一年一度如此盛典,自然不容错过。

宋静此前虽应承了她五皇兄,但过后又忖着倘若只宋岸与明玉二人,难免尴尬,便一早去了庆云宫请她六哥宋臻一同前往城外的万卉之园。

是以五皇子宋岸、六皇子宋臻便同乘了宋静的翠羽华盖马车,她亦依约拉上了明玉作伴。因皇宫至万卉之园路途颇远,一路上便已隔帘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四方吆喝之声此消彼长,连绵不断。

宋臻打起帘子瞧了外头一眼,便顽笑道:“今日官道独辟,一切安定,八皇弟功不可没。”

熙朝八位皇子虽非一母同生,但素来兄友弟恭,未见尊卑之别,更无皇权纷争。宋岸亦撑不住笑道:“须知这金吾将军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虽虚长了八皇弟四岁,却也是自叹弗如啊。”

宋静翻了个白眼与他:“五哥哥若是将平日里看美人的心思放一半在政治武功上,必然也是个角立杰出的青年俊才。”

宋岸忙横了她一眼,却听明玉垂首一笑,侧影落落,不由羞赧一笑,全然忘了方才宋静一番戏谑。

宋静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歪了歪嘴角,又给了宋臻一个“我觉得五皇兄没救了”的眼神。

待到了万卉之园,虽午时还未至,几人老远便已瞧见了一身戎装的宋邺。他今朝这般束冠披甲,稍稍敛了平日里的书生意气,反而平添了几分英雄豪情。

“八哥!”宋静唤了一声,便上去牵了宋邺的手。他二人年龄相仿,自小感情便格外深厚,宋臻看了一眼,便无奈道:“五皇兄有了明玉姑娘,静儿有了八皇弟,只剩六哥孤家寡人了。”

宋静吐了一回舌头,亦挽了宋臻的手,顽笑道:“六哥哥怎么像个姑娘似的。”

话音未落,便见几名羽林郎前来辟道,原来是洛阳的花商们纷纷将最名贵的几盆牡丹运来。万卉园中姹紫殷红,明黄绛紫,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

明玉见满园嘉木名花,袅袅翠翠,亦不由叹了一回:“当真是盛况空前,我竟从未见过这么多牡丹齐放,当真美不胜收。”

宋岸听罢,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六弟的母妃玉妃娘娘宫中多栽菏泽牡丹,却也比不上这满园春色。”

宋静便有些疑惑,转首轻声问向宋臻与宋邺:“我依稀记得,五皇兄仿佛生来是对花粉过敏,是以自小便不喜欢芳草花卉的。”她疑惑地皱了一回眉,又轻声道:“莫不是我缺心眼,又记错了不成?”

宋邺便道:“你没记错,五哥是从不碰花的。你且瞧明妃娘娘满宫里只栽垂柳便知了。”说罢亦是一头雾水。

宋臻早已成家,于风月事上自是十分了然,摇了摇头,望着他二位尚且年少的弟妹,颇含了几分无奈道:“你们五哥哪里是喜欢花呀。”说罢默默瞥了一旁的明玉一眼,不作他言。

他这一双聪慧的弟妹即刻互相对视一眼,俱是了然于心,又忍不住捂嘴笑了一回。

却听得宋岸忽然问道:“静儿,今日洛阳盛典,你不去唤清衡师父一同来吗?”

“昨日我去城郊竹舍寻过师父一回,却不见他的踪影,我只得留了张字条与他,告知他这花会的时辰与地点罢了。”宋静拨弄了一回腰间的青玉苏,颇有几分落寞:“说来我也十几日不曾见过师父了,他近来许是有些忙,我倒也不便打扰。”

她话音方落,却听得后头一阵轻笑:“公主殿下盛情相邀,那人却不来,也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

宋静凭声识人,不用回头便知那是梁朝五皇子拓跋轩,她干笑了两声,还未开口,便见宋邺抱拳道:“拓跋兄有礼。”

“几位殿下有礼,昭阳公主有礼。”拓跋轩永远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指摘不出一点错处来。

宋岸在诸人之中年纪最长,便领着几位弟妹与拓跋轩一同就座,又道:“赏花大会一共三个时辰,我已命人去留香阁定了雅座,拓跋贤弟若是赏脸,花会结束后便与我们同去罢。”

拓跋轩当即欣然应允,又听得宋臻道:“五皇子是征战沙场的少年英雄,却不成想亦有怜花惜木之心,委实难得。”

宋静又干笑了两声,她觉得她五皇兄方才倒是耳聪目明,现下却有些反应迟钝了。

但转念一想,拓跋轩对她有意,原也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她家中几位哥哥不知也好,否则多生事端,定然烦扰不堪。

宋静接连半月忙于校场之事,应接不暇,故而近来不曾见过清衡,又因现下他依旧不在,是以今日虽是盛况空前的花会,她却依然打不起精神来。

好容易挨到了酉时,宋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忙不迭随了她几位哥哥去留香阁。

留香阁的伙计识得宋邺,忙不迭上来行礼,方打了个千儿,却见着宋静一袭青裳白裙,不由略略一愣。

宋邺已然笑着打诨道:“我家这位素爱女扮男装的小妹,不成想骗过了店家这么多年。”

伙计一拍自己的后脑勺,方反应过来,亦是笑呵呵道:“原来是宋姑娘,小的真是眼拙。我说呢,您家的八哥已经长得这般俊俏了,天下间哪还有男子长得宋姑娘这般美貌的。”

拓跋轩的折扇敲在左手掌心,忽然对几位皇子道:“看来几位兄台家中有这般小妹,果然是世间最大乐事。”

宋静心里哆嗦了一回。自当日夜宴以来,她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拓跋轩每夸她一回,她便忍不住在心里抖上一回。虽说清衡师父平日里也时常夸她,譬如夸她剑术精进不少,亦或是近来长大愈发懂事了,她便觉得受用得很,且总是乖巧地同她清衡师父撒一回娇,由着他摸摸自己的额发。

宋邺包了二层阁楼的雅座,众人将将落座,便又听得他问向宋静:“这个时辰,清衡师父估摸着应该回来了,我且派人去城郊请上一请。”

“啪”的一声,拓跋轩手中的折扇没拿稳,恰恰落在红木八仙桌上,声响略大了些。他忙不迭将折扇拾了起来,又道:“在下失仪了。”

宋静颔首允了,便由着宋邺派随身侍奉的小厮去请,又随意点了几样最出名的菜色并几壶雕花与女儿红。

那小厮快马加鞭赶去城郊,一来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却道城郊竹舍大门虽然敞开,但清衡先生仍不在舍中。

宋静颇有些失望,张口便问:“那桌上的纸条呢?”

小厮好奇道:“不知公主殿下说的是何纸条,小人不曾看见。”

宋静便随口道:“罢,无妨,我们自己用膳也是一样的。”

宋臻原是几位皇子中出了名的海量,又因今日兴致阑珊,喝不过三五杯,便邀众人举杯同饮,宋静忙道:“六哥哥忘了,静儿不会喝酒。”

明玉忙道:“奴婢替公主殿下喝。”说罢便端起那酒盏欲饮,宋岸赶忙一把按了下来,道:“小妹虽说年纪小,好歹也十六了,这酒量呀,要慢慢培养。”

宋静闻言便横了宋岸一眼。但明玉亦是女子,宋静觉得即便自己身为公主,也不该让明玉替她挡酒。但瞧着眼前情状,她那见色思迁的五哥宋岸是没指望了,于是她忙可怜巴巴地望了宋邺一眼。

谁知宋邺却道:“放心喝,有八哥在这呢,喝醉了八哥将你扛回去。”

宋静干笑了两声,道:“回头母妃赐我板子,我转赠于你。”

宋邺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回,却仍强撑着死要面子道:“不怕,有板子八哥替你挨。”

宋静亦撑不住笑了起来,眼见着几位哥哥俱在,便举杯一一敬酒过去:“小妹酒量不好,便以这一杯共敬三位哥哥、五皇子与明玉姐姐。”

她今日所饮的乃是洛阳最负盛名的女儿红,极为醇厚。宋静从前见清衡饮过这酒,虽不知他酒量深浅,但瞧着他连喝了两大坛,那面上却连一丝红晕也无。宋静此前只饮过一回清衡的梨花醉,便在女儿节那日醉得一塌糊涂,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女儿红不比梨花醉。

女儿红刚饮过一盏,她便觉得心下微微有些愁绪。

其实今日清衡不知所踪,亦没能来陪她看着洛阳花会,宋静念起当日他说来年将陪她过女儿节一言,便觉得心下有些失落。

不知不觉间,宋静竟然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宋岸便奇道:“小妹,你莫不是喝上瘾了?这可是女儿红,莫非你也到了思嫁的年纪?”

宋静原就不胜酒力,两杯女儿红下肚,便有些薄醉,又因心下生气,便含含糊糊道:“五哥,你再胡说,我就去……明妃娘娘那告状……说你……”

她话音未落,正举着酒壶的手一软,整壶女儿红便泼在了宋岸月白刺金螭纹的衣衫上。

宋岸还来不及惊呼一句,便眼睁睁见着宋静双眼迷离,身子一歪,好在叫一旁的宋邺眼疾手快搀住了拥在怀中。

宋臻也慌了,忙伸手去探宋静的额间,只觉得触手滚烫,又摸了一回她的面颊,叹道:“这丫头还真是不能喝啊。”

不能喝的宋静靠在她八哥的肩上,砸吧了一回嘴,明玉便有些心急:“这……这可怎生是好?淑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宋岸温言安慰道:“不要紧,先将小妹带去八弟的长乐宫休憩片刻。淑妃那里,我先同你去解释一番。”说罢便命人备马,领了明玉匆匆走了。

宋邺一把将宋静打横抱起,但因他左手此前受过箭伤,尚未痊愈,稍稍使力便觉痛入臂骨,却仍强撑着抱起宋静。

拓跋轩见状,忙伸手道:“让我来罢。”却见宋邺警惕非常地盯着他:“静儿乃金枝玉叶,王子若抱着静儿招摇过市,实为不妥。”

拓跋轩伸出的一双手便僵在半空中,格外尴尬,宋臻忙打圆场道:“罢,罢,我且先领着明玉回宫去,你去命店家找一间上房,待静儿酒醒了再回宫不迟。否则这街上人来人往,确实不妥。”

宋邺方颔首示意,拓跋轩又道:“八皇子有伤在身,我背公主上楼去罢。”

宋臻亦道:“无妨,八弟,拓跋贤弟是自己人。”又对拓跋轩和气道:“我这位八弟呀,自小同静儿一起长大,护妹之心比我们几位兄长更甚,贤弟且别往心里去。”

拓跋轩将那折扇斜插入腰间的玉扣,道:“哪里,八皇子与九公主兄妹情深,在下很是羡慕。”说罢方蹲下身将宋静背着,沿着阁中楼梯拾阶而上。

宋静醉眼朦胧,伏在他肩上,看得并不真切。只觉阶处灯火阑珊,依稀见得身旁那一溜长窗之下,四方街道车如流水,人来人往,便有些惶急:“这里……怎么这样多人?”

拓跋轩侧首去瞧背上玉人儿的侧颜,忽然含笑道:“是啊,这里人很多。”他略一偏转,便见得她因沉醉而泛红的面颊,眸中犹带迷离的神色,不由柔声哄道:“那么,你不要同他们走,要同我走好吗?”

他的声音低醇而温柔,似鸩酒般摄人心魄。

宋静虽醉得深沉,心下却不知为何,竟隐隐生了几分不妥,只别过头去并未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