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这小孩属于我的
夏虹影的伤势不重, 很快便是夏泽恒的忌日。
漫山遍野,大鏖百姓自发到夏泽恒的碑前祭拜。
然,大家没有见到本应该及笄后第一次亮相的夏南箐。
众人不免有些伤心。
赵符戬携贵妃宋允鸢一同出现, 来自琉酆的贵妃,如今怀着身孕, 亲自表率, 赢得了众多百姓的好感。
宋允鸢想见见这个哥哥心头的月光,替哥哥说一些好话,然而她却没有出现。
更令她震惊的是,旁人告诉她,夏府嫡女已经定了亲了。
“她不是不久前和司马解婚约了吗?”
嬷嬷道:“是的, 如今这个是柳家子,听说当年他祖父救过夏大人,为了报恩,两家联姻。”
啊, 是哥哥顶替的人……宋允鸢心想,真是造化弄人, 哥哥何尝没有救过夏府呢?他和夏南箐有缘无份, 二皇叔说宋嘉罗一生要承受爱而不得之苦,真是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呢?赵符戬为了娶她自降身份,而哥哥明明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却把夏南箐送了出去。
她希望宋嘉罗永远不要明白他错失了什么。
“我的家书上,告诉哥哥,夏南箐已经定亲的事,剩下的看他了。”宋允鸢道。
*
“皇上!”近侍有话向赵符戬禀告, 赵符戬看了眼面前石碑上“夏泽恒”三个字,嘴角勾勾, 笑道,“是关于夏南箐的事吗?是的话,就当着我们好大人面前说吧。”
“黄三已经杀掉了夏南箐了吗?”赵符戬笑眯眯地问。
“派去杀夏南箐的黄三被人拦住了。”近侍说。
赵符戬脸一垮,他贵为天子,连一个夏南箐都杀不掉,难道时运真的不在他身边了吗,他已经把宋允鸢娶到身边了也没有用吗!
近侍又道:“但是天助我等,黄三没有被杀掉,他很滑头地逃掉了。”
赵符戬阴转晴:“有点本事,他是怎么逃掉的?”
“非常巧,刀已经到了黄三面前,那个人的刀竟然断了,补刀的人也没有砍在黄三身上,反而伤了同伴。”近侍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都还是不敢置信。
赵符戬却找回了这种感觉,他就是这样过分幸运地当上了皇帝。
“现在黄三在哪里?”赵符戬问。
近侍告罪道:“卑职没有找到,赶过去的时候,黄三自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赵符戬却相信这是一种不要去干涉的天意。
“皇上,卑职加大力度去寻找。”
“无碍,就这样吧,该对黄三说的,我都说了。”
*
“赵符戬和宋保额勾结,一个出卖了自己国,一个靠着赵瑾从倒台,才坐上如今的位置,琉酆现在回到了宋嘉罗的手中,赵符戬的天子之气也减弱,很快就要走下坡路。”夏虹影道,屋内提前燃上了炭火,还有点淡淡的药味,她伤得不重,柳嘉祯也不可能真的伤她,夏南箐对这个母亲还有一丝留恋,柳嘉祯就不会真下那个手。
“柳嘉祯,我爹曾经为你请国寺大师给你批过命,说你本是潜山白神,现在是在凡间历劫,你所经历的种种,都是为了让你摆脱你心中的困境,飞升天境,你父母惨死,身体有疾,俗世困身,所谋皆不得,和那位大师批示的一模一样。”
“你现在不惜让我女儿先走,自己布线伏杀黄三,结果怎料到千算万算,竟然输给了你自己的命数。”夏虹影看着前边的柳嘉祯,眉目清淡地道,“柳嘉祯,不要再试图抗争了,黄三逃了,不是赵符戬还有天子之运,而是因为你的原因。”
柳嘉祯仿若未闻夏虹影的话,只道:“黄三一定会去找阿箐,赵符戬让他杀掉阿箐。”
“你不是安排了很多人在她身边保护吗?”夏虹影道,“是不是你已经意识到了,和你搭上关系的人,都会被你的命数给卷得粉身碎骨?”
柳嘉祯唇色有点白。
夏虹影的声音继续道:“你祖父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你母亲又怎么死,你猜,阿箐又会怎么死呢?”
柳嘉祯眼中掀起风暴,眼尾又渗出猩红。
“千万别有凡俗情绪,对你身体不好,大师说了,你应该修身养性,远离红尘樊笼,才能走出劫数,为何要为我的女儿动凡心呢?”夏虹影淡淡道。
“为什么你对您女儿这么残忍,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她伤心吗?只有李原才是您孩子吗?”柳嘉祯问。
夏虹影的脸色终于变了一点,旁边默声站着的李原也变了色,心照不宣的事,就这么被挑明。
“他姓李名原,是木槿会的得力的主心骨,阿箐不是。”夏虹影问心无愧道。
李原微微垂下一点脑袋,柳嘉祯则明白了。
“我已经不担心阿箐被黄三杀了的事,她不主动在我爹面前献出生命,就是对夏府和木槿会的背叛,夏府不需要这样的嫡女。”夏虹影道。
*
柳嘉祯换上窄袖骑装,准备日夜兼程追上夏南箐。
李原这时候来了,他叹一口气:“柳兄,最好不要去,大师给你批的命是,远离泰州,否则,你会死的。”
“我不信这些。”
李原指一指柳嘉祯腰上的红佩:“外祖父听大师的建议,天南地北找来了至纯血佩,想保你平安,如果你真的不信那些,你从来不戴的东西,为何戴在身上了呢?”
柳嘉祯动作顿了一顿,他不是信了,而是越来越强烈地担心真的会像大师说的那样刑克身边人,担心阿箐会像祖父那般因为他而痛苦而亡。
他承受不起这种痛苦。
这血佩是他用来保阿箐平安的。
“我家人亡的时候,我尚小,后照顾二叔,二叔最终也去了,我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阿箐死。”
李原叹息。
“我妹妹已经走了三天,黄三不一定能追上,你把你所有人都给了她,黄三未必能靠近。”
李原说得有道理,只是。
“李原,我有一种感觉,必须去一趟,否则此生后悔。”柳嘉祯跃上马背,出城的主道上,冒出了许多木槿会的人,拦住了去路。
柳嘉祯坐在马上,冷眼看着李原,李原是第一次看到兄弟这般眼神看他,看不见的红尘沾染他气息,他的劫数越来越重,李原不能看兄弟这么去送死。
他已经让人传信给宋嘉罗,这是他最后一次帮宋嘉罗了。
*
……
潜山白神记
与天山长白常年白雪覆盖不同,潜山四季长绿,青雾紫霭,一片竹海,内藏轩辕。
潜山日夜诚修,九千年后化作了山神,山中一寺庙里的老和尚,收留山神为弟子,赐名白神嘉祯。
山神学人语,着人衣,温润如竹,举世无双,然,天真无邪,喜食人婴。
有一妇人背着婴孩误入了潜山,寻不到下山的路,忽见一个世外仙人般的男子不知道何时站在路边,面露微笑,妇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面红耳赤,这位男子声如温水,让人不自觉亲近,他表示自己带妇人下山。
他刚靠近,妇人身上背着的婴孩就哇哇啼哭,那神仙般的男子,竟然露出了可怕的面目,眼尾泛红,声音也变得恐怖。
妇人惊叫一声,忽然一个老和尚出现,带走了神仙般的男子,困住妇人的谜障也瞬间消失,妇人连滚带爬地走了,从此没有人敢带着小孩靠近这座山。
潜山白神被老和尚困在寺庙里,抄完经书,才可以出去透透气。
“老头,虽然你肉老,我也能吃你的。”潜山白神道。
老和尚只道:“我是你师父,你若不教,便是我的过错。”
潜山白神无可奈何,日日抄经,年年岁岁,山中光景四季都不会变,唯有除夕时山下的爆竹声提醒一年又过去了,爆竹声响了一百六十七次,潜山白神还在抄经书,老和尚还是那个模样。
爆竹声响起一百六十八次时,潜山白神终于抄完了老头给的经书,老头终于点头让他出去透透气。
他走在竹林间,见到了河边一个哭泣的两三岁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冲在岸边,命大没死。
白神嘉祯想,这是村民献祭给他吃的吧?但是这也许是那个老头的考验,他一只手提起孩子的衣服,想拎着个随意的东西回寺庙。
老和尚看了眼小孩,又看了眼他,说自己要去闭关,待他出来,小孩完好无损,他便不会再管他。
小孩子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开始昏昏欲睡,潜山白神一直在旁边枯坐,惊觉这小孩子似乎要死掉了。
这小孩要是死了,老头子不得把他永远困在寺庙里?
潜山白神思索了一下后,又像拎着随意的物件一般拎着小孩下山,见到河边洗衣服的妇人,请教她们这个小孩子是怎么了?
没有给她吃东西?吃什么?
没有给她换干净的衣服?衣服还要换?
好心的妇人们把小孩子喂饱了收拾利落了还给潜山白神,潜山白神提起小孩,妇人数落他不是这么抱小孩的。
潜山白神化成人后,和老头子之间几乎没有对话,今天一次性把一百六十八年里该听的话都听完了,吵,太吵了,潜山白神眼尾又开始泛出邪气的红,最后抢回小孩子连忙上山走了。
回到寺庙,眼尾殷红的颜色才稍微退掉一点,看着一手抱着的小孩子,另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的各种吃的东西的时候,潜山白神撇撇嘴,动动手指,山下河里的鱼好像疯了一样,都游上了岸,就差游到村民的家中去,自己把自己煮好端桌上。
两清。
潜山白神把小孩子放到石床上,看着小孩子睡得香喷喷的样子,觉得还挺有意思,这小孩子竟然不会怕他,怕不是个傻的。
又想起妇人们的各种叮嘱,心想老头子这招比罚他抄经书还狠,他又没吃人了,何须这般折磨他!
小孩子不傻,还很聪明,他耐着性子养着,等着老头子出关。
小孩子从比桌子矮到比桌子高,最后她也能拿笔写字。
潜山白神努力地给她扎头发,扎不好,悄悄动了动手指,黑油油的头发就挽好了,左看右看,手伸到窗外摘下一片竹叶,插在她头发上。
“我喜欢花。”小孩子皱着眉头道。
“什么是花?”潜山白神问。
“就是很漂亮好看的东西。”
“这世上还有比竹子还好看的东西?”
小孩子点头。
不得了,这臭小孩,竟敢对他本命竹子摇头又点头。
“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小孩子又问。
“还要有名字?”
“那我叫自己花可以吗?”小孩问。
潜山白神道:“不好听,你要叫的话,那就叫‘箐’吧。”白神嘉祯看着窗外一片青绿翠色欲滴的竹海道。
这小孩是属于他的。
山下鞭炮响过一次又一次,山里什么都不会变,唯一会变的,就是眼前的小孩,一天天在长大,山下人管她这种叫小娘子。
“为什么是小娘子,和小郎君有什么区别?”白神嘉祯问。
阿箐自己也不太懂,道:“也许只是名字不同,就像你叫白神嘉祯,我叫阿箐一样。”
第二天,阿箐没有从房间出来,白神嘉祯自己推门进去,看到小姑娘在抹眼泪哭。
“我可能要死了。”阿箐哭着道,白神嘉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床上的血迹,阿箐在这里什么磕碰都没有,人好端端流血,便是要死了。
他感觉不到阿箐的“死”,但血一直在流,他背着眼泪哗哗的阿箐下山去找郎中。
郎中绷着脸,看看阿箐,又看看成人模样的白神嘉祯,给他一本书,让他读一读便懂了。
“小娘子,这等事,以后不可跟外男说了。”郎中夫人对阿箐道。
“可是他不是外男啊,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他是你夫君?”郎中夫人惊讶道。
“夫君是什么?”阿箐好奇地问郎中夫人,夫人见此娘子一派天真,玉雪花颜,不像被虐待,可能只是尚未开窍,便笑着对她道,“就是等你及笄后成亲,以后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可是,他说他是我师父,我以后只能跟他。”
夫人眉头一皱:“师父和徒弟怎么能在一起呢!伤风败俗!”说完,掀开布帘走出去,暗瞪了看起来举止不俗的白神嘉祯一眼,正凝神看着书的白神嘉祯擡起头,先看到郎中夫人不满的眼神,然后看到掀起的布帘里换了干净衣裳的阿箐,眉眼间装满不解的愁绪。
白神嘉祯立马不满地看向郎中夫人,是不是她偷偷骂人了?
他眼尾又泛起异色,阿箐掀开布帘也走了出来,白神嘉祯收起心里的戾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阿箐没有少根毫毛,才问:“怎么了?那个凡俗骂你了吗?”
“没有,师父,他们说师父是不能够一直一起的。”阿箐道。
“胡说八道,我跟我师父都快两百年了,怎么不能一直一起。”白神嘉祯道,“走吧,他们不懂。”
走到门口,白神嘉祯要背起阿箐回去,被郎中夫人叫住:“不行,你们得分开一点走。”
“啰嗦。”白神嘉祯没有理会郎中夫人。
此时人间元宵,哪里都挂着灯笼,扎棚唱戏,热闹非凡,还有香喷喷的煎饼。
阿箐看得目不转睛,白神嘉祯忽然道:“不如就在这里留宿一晚吧?”
“师父不是嫌人间吵闹?”阿箐道。
“一晚而已,不碍事。”
白神嘉祯背着阿箐走过人间桥,看人间戏,猜人间灯谜,阿箐聪慧,不仅自己赢了一盏灯,还给他也赢了一盏。
旁边围着的娘子羡慕地看着阿箐,道:“你好厉害,这位是你夫君吗?”
“不是,是我师父。”阿箐回答道。
本来叽叽喳喳的小娘子们一瞬间失语,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她们眼神流露出各种情绪,那些都是不好的眼神,让阿箐有点手足无措,也让潜山白神眼神沉了下来。
“走。”潜山白神背起阿箐,周围人下意识想劝,她们还没有说话,白神嘉祯的眼锋扫过去,街上的灯笼的火全灭了,唱戏的烛火也灭了,街上一片漆黑,大家惊慌一片。
“师父!”阿箐拔高音量叫道。
街上的烛火又亮了。
阿箐炸毛的情绪才好转,不过很明显没有一开始兴致勃勃了,潜山白神记恨上这一群聒噪的人类。
晚上外头还有热闹的看,阿箐在山里养成的早睡习惯,沾到枕头就睡了。
潜山白神坐在窗前,看着水岸对面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音,扮作夫妇俩的角色站在一块,一起抱着一个孩子,而被唤作师父的,站在另外一边。
岂有此理,师父才是最重要的人!
不喜欢这里,想现在就带阿箐走,回头看她睡得香甜,算了,明天再带她走。
第二天白神嘉祯带阿箐回去的时候,路上遇到穿着大红衣袍结亲的人,喜娘和孩童朝新人洒花生红枣等物,笑着祝他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如今你们已经是夫妻,你是他娘子,你是她夫君,你们将白头偕老。”
如果一个人这么说,可以不在意,两个人这么说,也不一定,大家都这么说,那么错的是自己吗?
阿箐想,只有夫君才是和自己白头偕老的人。
阿箐一直想着,回到山里,她才鼓起勇气对白神嘉祯道:“师父,我现在不想做你徒弟了,我只想做你娘子。”
没想到潜山白神一下子就怒了,甩袖子离开。
阿箐难过得垂下脑袋。
潜山白神站在老和尚闭关的石室前,一贯淡然仙气的脸上只有愤愤不平,他对老和尚道:“阿箐不想当我徒弟了。”
“书上说,她这是来葵水了,长大了,她留恋山下的光景。”
石室自然没有回话。
白神嘉祯心里感到陌生的窒闷,等了半天等不到阿箐过来叫他回去,最后只能阴着脸回去,路上遇到一个不小心跑上山的小孩子,他盯着看,眼尾泛上可怕的红气,小孩子吓哭跑了,白神嘉祯收起煞气,冷哼一声:“烦人的人类。”没有他们,阿箐还是乖乖的徒弟。
一回身,看到阿箐就在前边,脸色有些白,似乎也吓到了,眼中含着惊恐地望着他,仿佛他不是自己熟悉的温和清冷又有点小傲气的师父。
他心里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