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不喜欢他了
最后是怎么离开众目睽睽下的花坊夏南箐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回去的路上,时间过得很慢,两个人沉默的马车很难熬。
夏南箐晚上睡着睡着, 她猛地醒来,好像很急切, 想要找回一件东西。她打开小时候的箱笼, 翻出一件件陌生又熟悉的物件,终于翻到了里边的一个卷轴,是祖父以前写下的。
在祖父想认柳嘉祯为义子前,祖父曾经想要两家联姻,卷轴上祖父亲手写下了订婚书, 夏南箐已经在上边写下了名字,柳嘉祯那边自然是空着的。
祖父和阿娘既然都这么期盼,柳嘉祯也很关心她,这个有什么不可呢?把这填了名字的婚书呈在祖父的灵位前, 祖父该有多欣慰。
夏南箐从柳嘉祯醒来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有了一锤定音的决定,并且豁然开朗, 没有错, 把柳嘉祯拿下,对谁都是最完美的事情!既然是最好的事情,她夏南箐怎么会犹犹豫豫不出手呢?
下定了决心,夏南箐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终于睡得安稳。
梦里回到那个沉默且尴尬的马车上,夏南箐意识到这是为数不多的,柳嘉祯主动和自己呆在一个空间里的机会, 这次不是柳嘉祯看着左边的窗外,她看着右边的窗外, 兀自自己暗中纠结着手指。
而是她坐在柳嘉祯对面,试图伸手去拉柳嘉祯的手,柳嘉祯绷着表情,他尽量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严肃,可是他控制不住身体往后的样子暴露了他的慌张。
像一尊敛目清修的佛被扰乱了修行的心,想看不敢看全,想躲躲不过心里的意动。
所以她伸出去拉柳嘉祯的手,柳嘉祯只微微动了一下手指,并没有挪开。
宁静高远,温和超然,墨色的山水画上,开出一朵红色的花,整个画面,鲜活了起来。
*
夏南箐一大早到了干和,老朱主说柳嘉祯出去了。
“这么早,他什么事这么重要?”
老朱主反笑她:“你呢,你这么早找他,又是什么事?”
夏南箐想通了就不害羞了,卖关子道:“当然是好事,老朱主就等着好消息吧!”
老朱主笑。
“请问,柳郎是住这里吗?”这时,有个人的壮着胆子的怯怯的声音问。
夏南箐转头看过去,一年约十六七,模样清秀可人,虽穿着布衣,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正在问他们。
“是,你是?”夏南箐道。
“真是太好了,”娘子露出笑容,虽拘谨不安,但放心了很多,“他说,办完真州的事就回去娶我,可是这么久了,等不到他消息,我担心他出了事,就按着信提到的地方找来了。”
夏南箐脑袋懵了:“娶你?”
“是啊,”清秀的女子红着脸道,“我是他在泰州已经下了聘礼,定了婚期但尚未过门的妻。”
*
白天的乱葬岗虽然没有那么恐怖,可是总有一种从脚心凉到头顶的无处不在的诡异感。
笔录恭谦着腰,抹着额头冷汗:“辛苦通判,司马大人府上有事,所以由我们代劳,若不是通判大人今日刚好赴任,卑职今日怕是没有勇气来这里。”
柳嘉祯温和说无碍,四处再看看。
笔录上年纪,一紧张话更多:“这个乱葬岗向来都诡异,官衙里有一本专门记录这里的事,也请过太师在这里做法事,皆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便搁置在这儿,只要百姓不来这里,便什么事都没有,如今这位司马大人子承父位后,也不知道谁跟他说了这儿的事,对这块地很感兴趣,非要查清楚不可。”
“我八字弱,根本遭不住这些,哪里跟司马大人一样年轻,我还有老母,万一我出事了,我家母老虎还不定会把我和我老母怎么样呢。”笔录说到抹泪。
柳嘉祯道:“这里有我就够了,笔录大人不如先回府里等我消息罢。”
笔录大喜,但不敢溜得太快,毕竟通判是自己上司,自己上司今日刚到任,自己就半道丢下人跑了,万一以后被穿小鞋,日子也不好过:“通判大人有贵人之相,凡是能逢凶化吉,大家都遗憾大人连续两次考上了贡士却两次都因为身有疾而无法赴京考核任官,没想到如今身体痊愈,还能留皇城任官,大难不倒,必有后福!”
“大人,前方有异象。”官差道。
柳嘉祯看向笔录大人,笔录大人滔滔不绝的赞颂戛然而止,抖如筛糠。
“大人,回去吧,我不会在司马大人面前说的。”
笔录大人感恩戴德,撩起官袍狼狈地往外逃,柳嘉祯让官差们护送笔录大人回去,请太师给笔录做个法事,万一真的跟上了不好的东西……
笔录听到柳嘉祯这些话,吓得跑得更快了,官差们被柳嘉祯的一本正经弄得心里发虚,连忙跟上笔录一起跑了。
“啧,大鏖的官……”胖哥见快要跑到笔录前头的官差,“吃武饭的也这么怕死!”
“一袋钱买一个官差,死了就一了百了。”柳嘉祯道。
胖哥重重“哼”一声:“大鏖现在看着没有丢失一寸土地,还吞并了琉酆的大半城池,国之前所未有的繁盛,实际华丽的锦袍下边都是脓毒,我以前还能有家,现在当流乞,亲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乞丐。”
胖哥见柳嘉祯四处寻看的认真模样,似乎没有听到自己不满的抱怨,奇怪道:“你这么认真,是想把大鏖救回来?”
“匹夫之责,尽微薄之力。”
“赵符戬那种人……”
“我想救的是大鏖,不是赵符戬。”
胖哥明白了,一下子身上也充满了干劲,小潘在户部验证了身份后领了官职,本来是要外调,恰逢司马大府内外混乱,官衙缺人,柳嘉祯便被分到官衙里做通判,柳嘉祯路过那条街,把还没起床挠着自己胳膊睡得香的胖哥给叫起来,让他过来帮帮忙。
胖哥看着穿着圆领官袍的小潘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以前专门欺负小潘的老乞丐们也震惊了,他们一开始没有认出小潘,以为是哪个大人带着官差来赶他们出城,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求放一条生路,认出是小潘后,吓得差点晕过去,头磕得“砰砰”响,直呼“大人饶命!”
柳嘉祯没有管他们,只是还想在老乞丐面前耀武扬威一把的胖哥带走了,胖哥一边穿衣服一边听柳嘉祯讲,才知道又要去那个乱葬岗。
“去那地方干什么?”
“我想找地下宫的人。”柳嘉祯压低声对胖哥道。
地下宫?地下宫??嘶,不是传闻中了琉酆的组织吗?
现在胖哥明白了,柳嘉祯不过是借官职之便行事,但能信任的,只有他!所以故意支开那些官差。
他要跟着小潘干!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谁想浑浑噩噩一直当无所事事的乞丐啊!
“家主当时就是在这附近吗?”柳嘉祯问。
胖哥来精神了,把和夏南箐来到这里后走的路线都画了出来。
“大概这里,我就失去了意识,我猜家主是往这个方向走。”
柳嘉祯往前走,两条岔路,分别还能往深处继续走,腐败的浓郁的味道,大白天不怕人的蛇鼠横窜,里边藏了太多秘密。
“那晚有迷香,原来是地下宫的人搞的鬼?”胖哥问。
柳嘉祯点头:“不敢保证,但十有八九。”
胖哥问:“找到地下宫的人,能拉赵符戬下台?”
“不一定,但是能救夏家主。”
胖哥摸着下巴打量柳嘉祯,道:“难道你不可以吗?”
柳嘉祯苦笑一下:“我不拖累她便好了。”
胖哥更不明白了:“你病不是好全了吗?夏家主还许诺过娶你。”
“不要胡说,坏了夏家主的名声。”
胖哥道:“你没想过你为什么会在干和醒过来,那是有一天,夏家主出来买酒,路过我们面前,看了你一眼,就从马车上下来了,当时她尚有婚约,仍有带你回府的心思。”
“她说过她很喜欢你。”胖哥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她对谁都好。”柳嘉祯不信。
“她对谁都好,对你尤其好,她喜欢你。”胖哥再次道。
*
从乱葬岗出来,胖哥还在不停地给柳嘉祯洗脑,柳嘉祯官袍在身,温润如神,惹周围的小姑娘频频回头,而他却无所觉,第一次贡士后被摘掉了名额,被人说你这样连活都活不久,官是当不上的,他没有气馁,继续考第二次,再加上早年家庭巨变,他胖哥早已经变成了浑浑噩噩的人,柳嘉祯却一次比一次顽强。他要是柳嘉祯本人,能笑死,他却没有勇气面对夏南箐的感情。
胖哥大概不知道,近乡情怯,面对喜欢的姑娘,会自惭形秽。
胖哥口水都讲干了,柳嘉祯还是无所动。
胖哥道:“难不成你在老家已有相好?”
柳嘉祯皱眉:“没有,别胡说,让阿箐误会了。”
胖哥好笑,哎呀,他真不懂年轻人怎么想啊,这不是都喜欢吗?别扭个什么劲呢!
“你和夏家主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没有定亲?”
“夏老爷提过。”
胖哥精神一振。
“我拒绝了。”
胖哥气道:“将来有得你后悔。”
柳嘉祯神色郑重:“阿箐配得上最好的。”
*
柳嘉祯在官衙里露了个脸,笔录和官差们在里边聊天,见通判大人回来了,连忙问有无怪异之事发生,柳嘉祯摇头,说明日再去。
吓得几个人看柳嘉祯就如见了鬼一样。
难道不是吗?就没有人能从里边全身而退。
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几个张大嘴巴的样子,柳嘉祯手执笔写字,肩膀开阔,凝神落笔,如佛摘经文。
笔录和官差们暗暗吃惊,鬼神不近之人啊。
散衙后,柳嘉祯去一趟夏府,胖哥听说了,也说要去坐坐。
“你不能乱说话。”柳嘉祯严肃地警告。
“我乱说过什么了?”胖哥明知故问,“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也不行,不要给阿箐压力。”柳嘉祯固执起来,烦死人,胖哥心想,要是自己是女的,不踹他一脚不解气。
胖哥问:“你不是不喜欢夏家主吗?你来这里找她做什么?”
柳嘉祯抿嘴道:“就看看。”见胖哥笑容暧昧,柳嘉祯无力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箐现在的情况,我得每日看看。”
“你留一个人在夏府不就行了,还亲自来。”胖哥看着柳嘉祯的背影嘀咕道,忽觉他竟然是净了面才过来的,两人从乱葬岗出来的时候,身上都被熏臭了,柳嘉祯不仅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他还穿着官袍,以他的低调,他既然换了一身衣裳,干嘛还穿着官袍,这中间的xiao心思,实在是太搞笑了。
柳嘉祯没有回头看,都感觉到了胖哥诡异的姨母笑,他强自镇定,把胖哥当空气。
梅嬷嬷见到柳嘉祯来,连忙安排晚膳,柳嘉祯本想推迟,见一见夏南箐就走,想到胖哥听到有好吃的,咽下一大口水,遂答应了。
夏南箐见到他们,一如既往的面上挂着笑容,她在府里见到胖哥,似乎更加高兴。
胖哥开朗大笑:“好家伙,原来夏府这么大,一直走都不到你这儿,我还以为自己在皇宫呢。”
“你这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也像变了个人!”夏南箐围着胖哥看了一圈。
“我现在可是半个官衙的人。”胖哥骄傲道。
夏南箐这时才把视线放到柳嘉祯身上,道:“恭喜大郎,大郎是被分回泰州任职吗?”很少能在真州留任做官的,每个人都想留在真州,只要在真州里,仕途比在外地的平顺许多,上升的几率也大。
柳嘉祯从见到夏南箐起便觉得她怪怪的,好似对自己一下子生分了许多,他道:“就留在真州。”
没有见到意料之内的高兴,夏南箐微微惊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柳嘉祯微微张一张嘴,最终静静看着夏南箐和胖哥说话,看胖哥把手露给夏南箐看,表示五指能张开了。
两人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趣事,胖哥哈哈大笑,夏南箐笑得捂肚子。
晚膳上来了,胖哥吃得狼吞虎咽,中途他去一趟厨房,要让厨子做一道下酒菜,他一走,热烈的气氛瞬间安静。
两人相对而坐,食而不语。
柳嘉祯食不知味。
与昨日在马车上的安静不同,昨天让人心情愉悦,今天让他手足无措,一个像在春天,一个像在冬天。
“梅嬷嬷说,你去了趟干和,带了几个家丁?”
“四个。”夏南箐笑一笑。
柳嘉祯也扯了个笑。
“真州既然不太安全,你不如申请回到泰州,离家近,凡事都方便些。”夏南箐道。
柳嘉祯苦涩的笑:“等过了这段时间吧,我再回去。”
“我这里很好,你也看见了,要多少家丁都调得出来,如果不够,镖局里边也很多武师。”夏南箐言下之意如此明显。
柳嘉祯垂下眼帘,安静像窒息的空气凝住周围的空气。
夏南箐和颜悦色,依旧笑颜如花,她说这话也轻声细语,柳嘉祯却紧紧抿住了唇。
“我过段时间再走。”他依然如此坚持。
夏南箐问:“你正在做什么?”
柳嘉祯没有回答。
夏南箐泄气道,也有些自嘲:“什么都不能说?常常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一个两个三个都这样……我从小就开始,摸不准我娘在想什么,现在摸不准你们想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定是我太差劲了……”
“阿箐。”柳嘉祯伸手去握夏南箐的手,“我……”
夏南箐手飞快地躲开,柳嘉祯一痛。
“你们聊什么呢?没酒能聊得开心吗?”胖哥端着下酒菜和一壶酒过来了,拍开封泥,倒出清澈的酒,酒香扑鼻,胖哥眼睛都直了,这酒,好酒啊!先干了一碗,又各放了一个碗在柳嘉祯和夏南箐面前。
“她不能喝。”
“他不能喝。”
两人异口同声。
柳嘉祯心里苦涩的的滋味被这句话抚平。
“我不喝,我虽然身体好了,但还要再好好调养。”柳嘉祯笑道,竟有点乖巧。
“我喝,我试试我家的酒。”夏南箐却道。
柳嘉祯眉头微皱,看着夏南箐,可是她却不看自己。
胖哥真往她面前的碗里倒。
柳嘉祯示意把自己的也满上,夏南箐果然看过来了,一脸的不高兴。
“夏家主竟然要喝,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干什么你们,怎么犟上来了,你不能喝,是我粗心了。家主能喝,我跟家主喝。”胖哥道。
“不可以,你这是烈酒,她不能喝。”柳嘉祯不同意。
“我为什么不能喝?”夏南箐看向柳嘉祯,“我为什么不能喝烈酒?”
“你若想喝就喝花酿,但是花酿也不能多喝,喝酒伤身。”柳嘉祯道。
夏南箐气得要死,看着柳嘉祯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其实一点都不好说话,像个老头子一样固执,她本来就对他有气,什么都不说,搞得她出门前还喜滋滋地对着祖父的灵位说等她好消息,见到老朱主也说等她好消息,结果差点毁了一桩姻缘,弄得她里外不是人。
她会生气吗?当然会,更多的是遗憾沮丧,后知后觉的愤怒。
既然这个柳嘉祯比上个柳嘉祯更不把自己当自己人,那自己何必也事事听从他。
行,夏府欠柳家的,夏府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如何的态度,那就没必要关心她,什么人啊这是,横眉冷眼都比这种惺惺作态令人舒服。
“胖哥!倒酒!”夏南箐抢过胖哥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满上,端起一碗就往嘴里灌,呛得她面红耳赤,连连咳嗽,气都喘不上。
柳嘉祯连忙过去拿掉她的碗,给她顺气。
胖哥咂舌:“乖乖,夏家主你可别学我啊。”
夏南箐头晕脑胀,酒气很快上来了,柳嘉祯扶着夏南箐,送她回去。
夏南箐推开柳嘉祯,脸红扑扑的:“这酒不错,再来。”
一看就有点醉了。
胖哥哪里敢再倒,柳嘉祯都有点黑脸了,他找死才给醉鬼倒酒。
胖哥不给,夏南箐上手抢。
柳嘉祯端了一杯水,送到夏南箐嘴巴,哄道:“这儿。”
夏南箐喝了一口,柳眉拧住:“这不是,你是骗子。”伸手又去抓酒壶。
胖哥在柳嘉祯的眼神示意下抱着酒壶躲得远远的。
“吃不吃白糖黏糕,你最喜欢吃的,我去做白糖黏糕给你吃好不好?”
听到白糖黏糕,夏南箐顿了顿,瓮声瓮气:“我不喜欢吃白糖黏糕了。”
柳嘉祯疑惑:“那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胖哥道:“别听她胡说,给你找回鬼头蛇那晚,她就吃了白糖黏糕。”
柳嘉祯抿住唇。
“我不喜欢吃了,我已经没有再吃了,我,我讨厌白糖黏糕。”夏南箐道。
胖哥叹气:“她醉得连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分得清。”夏南箐有点生气,又推开柳嘉祯,自己扶着桌案站起来,“我不要你,你走开。”
柳嘉祯脸一刹那白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胖哥急得跳脚:“家主啊,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小潘做这些都是为你好,你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癖好,只喜欢惨兮兮的小潘,他傻了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他病得快死了你也不是这样的。”
“他讨厌我,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夏南箐眼见要倒栽入花圃中,柳嘉祯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我没有。”他急得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甚至显得有点嘴笨,平日羞于表露自己的情绪,此时已经顾不上,“谁说我讨厌你。”
夏南箐已经听不到了,她歪在柳嘉祯的手臂上,睡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