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三万两。”
元月十五大朝会, 宗使者奉贺,魏州官不论品级、地方,亦须遣撩属往长安城述职, 百官于朝和殿图考绩、数功勋,乃魏廷开年最要事。
为着人员杂多, 诸京卫皆协金吾卫往各县、坊巡查维定, 萧应问事北衙上将军本免不了忙碌,不过眼疾难愈, 验过呈状、令徐邢等代行职责也就罢了。
卯时一刻,禁门始开, 各级官员验过令符,依次自朱雀门贯入,魏朝昌盛, 今日人数之众,以万字计,梁术奉令领了飞翎在这儿帮忙,人人可谓是目不暇接。
早早儿都安排妥当了,大朝会当无惊无险, 飞翎守住空门百无聊赖, 便是闲聊谈到此番官家会将同席共宴的殊荣给了哪些人。
“还用得着说?”一人不屑道,“长安城能得此荣光的,少不得就是咱们世子, 门下那几位、裴大都督、以及宗团使者——”
往年如此, 可今岁却有些不同, 话未落, 长街上“嘚嘚儿”几声马蹄,永宁侯府的车驾已驶到眼前来, 车前边坐着的是世子近侍方迁,后边还跟着八名侍从,婆子、婢女等一应俱全。
那说话的人一愣,世子出行多是骑马,就算近来眼疾未愈仍需要乘车,也不必是这样大的阵仗呢,他下意识望望梁术,又怪道,这时辰还早着呢,方迁过来做什么?
不必等别人解惑,那马车方一停落,帘儿即刻就从里头掀开了,两个孩童一左一右冒出脑袋来——李家人在样貌上自是没得说,蛮、面两个经这些时日的教养,再著上锦衣华服,称来一句粉雕玉琢不为过,如珠宝般晶亮的眸子四处望望,又笑盈盈落在梁术身上。
并非熟识,不过见得他乃此间著飞翎服中仅有的一个配以银銙的儿郎,再数数那带上不多不少九枚金石,他应当是萧世子座下心腹——
孩儿们两眼放光瞧着他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唐刀,压眉乖巧招呼他,“梁骁骑。”
梁术见识过李辞盈是怎样机灵的人,此刻也不意外两个孩儿认出他,回以微笑,“郎君、娘子安好,世子还有会子才出来,请您在一旁稍候。”
亲自上前牵了马儿,也顺手解了配刀送到蛮儿手中。
得了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此刀可比上回在南门楼子见的那一把要精致得多,蛮儿爱不释手低叹着,“想梁骁骑以此刃击伤不少宵小,刀鞘上泛了寒威,触在手中仍感觉得那萧飒的杀气呢!”
面儿根本没摸到,胡乱点头,曲臂要去抢,“让我瞧瞧。”
蛮儿手一扬,拧眉躲了他来,“有你什么事?”
面儿气得急了,可忘了自个仍在车前跪着,猛一站起来,脑袋便“砰”一声重响敲在车盖上,婆子、婢女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忙上前来查看。
这边闹得不亦乐乎,梁术只笑了瞧着,后知后觉晓得车中再无他人了,才又转向方迁,问道,“李家姑母怎没有一同过来?可别哪儿怠慢着了。”
“怎会怠慢?”原是要一同出门的,但是李姑母临了还是先往大都督府上寻裴娘子去了,方迁答了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陈朝陪着那边,待接上裴娘子,车驾立即要往醉仙楼去,寄月阁又有长卫守着,哪出得了什么差错。”
这么的,梁术放心了些,可瞧着方迁冷脸又觉好笑,趁着孩儿们忙着稀奇他的配刀,压了声音,“侯府喜日子近了,你总做这如丧考妣的模样做什么?待新主子进府掌事,按例月钱不还得翻一番么。”
方迁在意不了什么月钱,向是肃侯府进了两只吱吱叫唤的雀儿,偏生世子还让他多往披霞楼看顾,人小腔儿大,声声噪扰扰,这一路闹过来耳朵嗡隆隆的,震得脑袋发昏。
在他面前嚷嚷倒没什么,待过两日要事吵到世子面前,才教他俩个晓得厉害。
不过这话方迁不敢说,一望天,又是叹气。
他不说,梁术莫非瞧不出来?眼珠一转,也将方迁所想猜得七七八八——不怪是方某比不得陈朝得受重用,竟就连爱屋及乌的道理都不懂?
毕竟是永宁侯府的人,梁术免不得提点,略牵了个笑,说道,“方兄弟何必思虑,去岁在肃州城之时世子已往李家去过,二子是个什么脾性,他心里有计量。”
方迁一惊,在永宁侯府多年,他深知除却办差之必要,世子多时候是爱静的,休沐时刻不像长安城其他贵人般听曲逗笑,只拿着角刀就能凿个整日不歇。
偶时品萧娱情,再多也是没有了。
“果真?”狐疑问一句,掠眼得见了长街上几个身影往这儿,可不正是世子与紫宸殿的两位少监。
在场几人顿时直起背脊,“世子。”
萧应问已在北衙值房换下了公服,此刻著来件玄色翻领对襟襕袍,远远儿瞧了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仍与往常一般透来些许疏淡。
“阿耶!”孩子们听着他过来,已将当下的恩怨撂到一边,面儿囫囵滚下来,三步便扑到了栅木侧边,蛮儿则捧刀跪坐车前,同样满脸惊喜。
“您来了!”
“儿听说官家今日放廊下宴,您吃过了吗?”
按照平日里,世子何能受得这般喧闹?可方迁瞧得分明,此刻得了孩儿们吵嚷,世子非但不觉冒犯,反是泛一分和柔,似那天上云间沾得了炊烟,显见是有些烟火气了。
如他所想,萧应问对孩儿十分耐心,先答了面儿涌上来的几个疑问,又瞅着蛮儿拿了人家的刀不舍得撒手,挑眉道,“倒是忘了给你俩个锻刀,明一早吾遣人往定风山庄去一趟,过两月,可就不必再羡了他人的宝刀了。”
孩儿们正等着他这句呢,得逞了欢欣不能自持,招手请了人上车,笑语阵阵,“阿耶,点灯的时辰也该到了,咱们快些往醉仙楼去,可不要教乡君等久了。”
萧应问“嗯”了声,撩袍踩蹬上车,也笑,“岂敢。”
得了这份好处,孩儿们便显出十二分的识相,醉仙楼宴毕,寸步不离拽了姑母在身侧,待见了灯楼,立即高喝,“长姑!咱们去瞧瞧那些个!”
话毕了,领着婆子、侍从往那人流中一钻,硬生生就只剩了萧应问与李辞盈在原地。
“……”李辞盈与他们从小养大的,一眼岂能瞧不出坏心思来,看来是有人财权过盛,轻易能间离了人家嫡亲的血情来。
她一咬牙,侧过脸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太冤枉了,这一有不顺就将罪责往他身上撂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萧应问阖了阖眸子,亦偏了脑袋过去瞧她。
元宵夜,月轮洁,那皎皎清辉温柔洒于女郎微敛的眉目间,横波也似流不断的秋水,一点微风过,斜鬓之上玉珠凌然流丽,她下意识擡指去抚,其意态幽韵,纤柔风流。
早是晓得她貌若月中仙了,时时瞧来仍是令人神魂难定,萧应问鸦睫轻闪,无意识落眸于她微润的红唇。
目光犹如实质倾轧,那些隐于皮肉之下放肆的轻挑浮聚眸底丝丝炽芒,一寸寸扫过,可把人浑身的冷栗子都闹出来。
大庭广众这人想做什么,李辞盈只恨是今日未携覆面出游,一下别了脸去,斥他道,“世子自重呢。”
萧应问回了神,“这般就疾言厉色了?吾可什么都‘还’没做。”
他咬重一字,可教人听了不得不多思多虑。
“你还想做什么呀?!”李辞盈难以置信,举目一望,几名侍女还跟在后边呢,虽是喧声嘈杂不见私语,但此人果真是无耻极了。
萧应问一摸鼻子,很识趣没再继续逗弄,“昭昭忘了,去岁中元灯节,某说过请你往曲江共赏灯轮。”他微一顿,领了她往前边走,一面说道,“这回的灯轮颇有巧思,吾想昭昭应当会喜欢。”
李辞盈果然来了些兴致,眨眨眼,问他,“怎么样的巧思?”
萧应问却不说,“到了那儿,昭昭自然晓得了。”
中元节时李辞盈虽未外出,然听得梅娘子讲述,曲江灯轮高有三丈,是以金箔锦绣制成,燃上火焰,华美非常。
她实难想象今日所谓巧思再能做到何种境地,这下子长街灯海似化作了索然,李辞盈恨恨瞥他一眼,“若灯轮如巨,咱们在醉仙楼的时候就该是见着了。”她往南边眺望,“走到这儿也见不到,想世子口中所谓巧思不过如此。”
萧应问挑眉“哦”了声,“那这样看来,昭昭是没兴致见它了,可惜、可惜。”
又念又叹的,李辞盈何不晓得他在故弄玄虚呢,可心里头到底有些好奇,嘟囔两声,还是说道,“妾不去瞧,亦有长安城千千万万的百姓能瞧,算得什么可惜?”
萧应问为她解惑,“昭昭有所不知。来年以来国事繁多——不止于筹办节会、灯会、大朝会,远护宗国使团等,也须颁赠节礼,论功另赏。”他略一顿,又说,“再加上你我十八日昏礼的担子也落在礼部肩上,国库空虚,可一点儿不能再费在今日曲江的灯轮上了。”
李辞盈先是一怔,等想明白了,端的是柳眉倒竖,她吃惊瞪圆了眼睛,声音也不自觉擡高了,“世子的意思是,今日曲江灯轮,用的是您永宁侯府的银子?!”
萧应问“嗯”了声,垂眸笑笑,“侯府的银子,也就是昭昭的银子,花了银子自个却不看,岂非是十分可惜?”
李辞盈没空闲与他说什么可惜不可惜的,颤了好几声,追问道,“用了多少银子?”
灯轮所用,自是不可计量之数,萧应问附耳说了三字,李辞盈瞬是眼前发了黑,一踉跄险打了跌,连串个“你你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利索。
萧应问气定神闲把住她的臂膀,低头问道,“若是不去,往月明桥赏月也是正好,那儿摆了戏台子,昭昭若有想听的,先让下边的人去点上,咱们慢慢儿过去就是。”
李辞盈岂能不去!那灯轮花的可是她的银子,颤颤巍巍站直了,她轻咽一口,“先往曲江去。”
何止立即过去,只恨不得这一夜都待在曲江池,少瞧了一眼都算作亏损。
萧应问忍了笑意,擡袖往后头一招手,便不知从哪儿钻了一顶儿幔纱小辇过来,轿儿虽小,却不简陋,轻幔绣来金边,木面绘上枝纹,朵朵海棠栩栩若生。
而车横之前呢,则悬来刻有“裴”字的木牌儿,瞧着像是萧应问亲笔,这不必说了,小辇是制来送她的。
东西是很好,可此人胜券在握的模样又实在闹人,李辞盈无声望他一眼。
萧应问察觉了,仍负手在侧,只道,“路途稍远,可别累着咱们昭昭。”
辇上只坐一人,萧世子是纡尊在一旁陪着走。
再有一刻也就快到了,李辞盈撩眼穿了人群眺望,可没见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正待是下辇走到了阴风阵阵的池畔,人烟也已渺茫,她正待要发怒,那池中却忽燃来焰光几簇,亮光于素辉如龙走电,顷刻之间就将一切景象燃作黄金一般的璀璨,直直撞入眸中。
灯排火树,月满清池,原来广曲正中燃来灯轮三座——说轮更甚楼阁,其势高举目根本难及。虽坐落池中,然其间各有虹廊与干岸相连,步入其中,再见点点灯焰,乍似列星映了皎舒。池舟旌旗随风,那心央水波漾,一霎洒作漫河星。
唐、魏上下千年,谁听说过能有这般巨大华美的灯轮。
何止李辞盈震惊难言,池畔寥寥数人更惊到只能连连发出叹声,再一时,游人疾走呼朋唤友,一定让大伙儿都聚到这儿来瞧。
池畔百姓越集越密,更多碎语随风,慢慢吹到二人耳中。
“听说这是昭应乡君的手笔……”
“……真的?!”
“不愧是裴氏女……”
李辞盈倏然看向身侧之人。
实则长安街赏灯漫游,两人都算得来是头一回。西州凋敝,裴听寒治下又严,实在难有这百里彩幔的盛事,而萧应问呢,从前事职只顾西京安宁,忙碌间难了一分松懈。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愿请了一位女郎与之相伴,此刻无拘无束任所惬,心更似与那灯焰重入了繁春,萧应问低眉轻哼,掩袖同时将三万两凭帖送到她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