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欲说还休的娇意。”
为着三日后的喜事, 侯府之内已遍挂昏幔,外头是不显,等那厚重的铜门一敞——银雪地万缕红霞飞天, 金桂树千重盏灯溢彩,纵目所望之处, 锦围绣簇, 春色晴光。
裴听寒倏然明白裴启真为何让他来这里,此番喜景蹈雪入眸, 可教他实实在在晓得,李辞盈再不是从前南门旗幡下那个围着麻布蔽膝的李三娘了, 她有显赫的家族和名姓,不日又将成作此间主子,跻身长安城、乃至大魏最上等的士族命妇——旧情更千变尽, 他与她人事皆非。
想到这儿,剩下的半颗碎心也似被万蚁噬为空荡,裴听寒呆立在影壁之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应问怎晓不得他之所想,分明情断, 仍恋恋难舍, 李昭昭如今又不在眼前,此人堵在这儿,做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来给谁瞧?
他冷哼声刚想开口, 四周不知怎地竟嗡嗡响起些稀碎人声, 喧闹由远而近, 渐声锣鼓阵阵敲在耳膜——
怪了, 哪儿来的响动,萧应问拧眉巡望, 眼前景象却徒然轮转如飞云涌浪翻,一时间天幕倏暗,无数红烛摇来幻影几重,那是——肃州府月夜肆筵,众宾持酒恭贺,红云之下喧声喜乐,那盏盏滚酒落腹,一身绛绯的裴听寒推却他人搀扶,踉跄闯入布着彩幔的楼阁之中。
一切嘈杂闭于门扉,团扇之下长生风月,榻侧的女郎只露了双柔若春雾的眸子,半遮半掩望着那人,眉目满来欲说还休的娇意。
“昭昭……”“裴听寒”低声喃语,迈步又近她几分。
此刻惊惧难以言喻,萧应问立即上前拽住了那人的后领子,甫一触碰,阴风骤起,楼中情景如同静湖泛开涟漪般越荡越远,至于朦胧处,幻象轰然如山崩地裂,他快速眨了眨眼,天光重回,刺目的鲜彩霎时洒满视野。
“世子……?”
无人感受不到周遭徒然低迷的气氛,萧应问一下松了手,怔然后退半步,再望四周,实难抑了满面迷茫之色。
而裴听寒呢,全然不晓得此人忽得揪住他的衣襟要做什么,若换了平时,当好好掰扯掰扯,此时只瞧在李家几位仍跟在身侧的份上,懒和他计较。
“李家姑母几人安排在哪儿住?”他垂首整开襟口褶皱,一面侧身问领路的奴仆。
奴仆看自家主子脸色不好,哪里敢随意开口,还是侧旁随行的陈朝镇了心神,一样拱手恭敬答了,“府里头天南地北几个空院子,是披霞楼距主屋近一些,世子想着往后两厢好走动,便是安排姑母、郎君与娘子住在那儿。”
“世子要务在身。”他比手示意裴听寒几人跟着奴仆过去,“请您先行。”
安排好几人陈朝才好转身,只一眼,压在心底的担忧便无处遁形了,他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就好似整个人被雷正正劈中了,是一种没法子形容的震惊。
陈朝赶几步过去扶住了萧应问,说道,“世子,可是有哪儿觉着不适了?咱们先往中厅稍作歇息,奴喊乌大夫过来瞧瞧。”
当然该找大夫瞧瞧,萧应问不止惊于平地生幻象,更是为着那情景与李昭昭相关,匆匆掠眼之间,他甚至连她团扇儿上的图样都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朵色泽浓丽的牡丹,绣以金缂,既是华美,又显了真切,仿佛确有其事。
他一瞬便想起李辞盈口中所谓“迷梦”,若她的梦境也若此景一般真实,那实不能怪她从前恨他入骨。
那么,她也曾梦过肃州府喜宴么?不——岂能人人梦有预兆,此番不过幻象罢了,萧应问一滚喉咙,阖眼吩咐道,“请示官家,让姚医官过来——”
陈朝万想不到此番严重到要请姚医官的地步,但世子有令他定是遵从的,刚要答应,那人又忽然顿足道“不必”,萧应问头一回拿不定主意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自个往禁中走一趟。
太医署自是瞧不出他什么毛病来,萧应问在椅上坐了一刻有余,最后只得了劳累伤神,又或雪光损目之类话术,陈朝老实跟去领些安神明目的药,耽搁些时候,回来厅中空空荡荡。
“……”人呢,这一下去哪儿了,陈朝摸不着头脑。
司天台。
先秦传有一部古典,名曰《通占:千面万象星宿经卷》,里头就讲来许多不能为常理所通释的奇闻异事,然古往今来许多人,皆认定此书不过是笔者编纂而来,不可称来宝典。
萧应问从前亦是,读罢一则便合了书卷,心觉虚无缥缈,可到底惦记李昭昭的梦境——梦境中他曾伤过她?萧应问觉着自己做不出这事儿来,李昭昭虽狡猾,仍不过是肃州一百姓罢了,若非事犯,他又怎会对平头百姓出手?
可她能犯什么事儿迫使他这样做?就算是伙同裴听寒作局要害他——萧应问一咬牙,没继续想介个,低头又翻开了第二册。
书上引语:岁循四运,月有重轮,生去死来岂无复还?三界一世虚渡,辇路重来若环无端,亘古如是。
怎么的,莫非她有一世果真嫁了裴听寒不成?想了就头疼。萧应问搁了书册不再看,恰是陈朝也寻来了,便懒再多想,早早儿要回府去。
李家姑母头一天过来,又再外出难免觉出慢待来,萧应问从前不在意了这些,只怕李昭昭晓得了,多少要怨怼。
走到了披霞院外边,忽闻里头喝声阵阵,两个孩儿巡完了新屋,正扭了裴听寒一定要传授绝学,后者没法子推拒,往灌丛折了一节枯枝为器,就这在梨树下边现眼几招。
虽所持不过枝条束,每一劈一砸无不显露筋骨中一枪破万军的磅礴气势,萧应问冷眼瞧来,那人倒毫不藏私,连裴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反夺敌槊”也肯使来给小儿看。
蛮儿、面儿哪里见识过这些个!待人收势已尽,立即迈了腿儿就奔上去,一个端茶,一个送帕,忙不叠地拍马,“都尉好身手,前些时日咱们听说了您在汴河之上以百敌人千的事迹,还当是谁狂夸海口,这下亲眼见着!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裴听寒面上微赧,摇头道,“并非吾一人之功劳,魏军众志成城,才至于取下大捷。”
蛮儿摇头,“千军之势,莫重于君。”
面儿点头,“力将智勇,万夫皆雄!”
他们齐声道,“若非是您,只怕叛军一早攻下了洛阳城,武周之祸,宛在眼前呐!!”
这场景怎这般熟悉?萧应问眯了眯眼,哦,是了,两位小儿一句赶过一句的谄媚,可不就与李昭昭求他办事的模样一脉相传么?
果不其然,蛮儿说着口干舌燥,忽就话锋一转,“上月在雁山书院,邓师傅可将都尉百里单骑一枪挑走敌酋头颅的事儿绘声绘色与咱们说了。”
面儿接上,“裴家马术,天下闻名,鹤知上一回得见还是在南门街上,都尉可记得了?那日肃州城霞光万道,您打马飞石,险些将某脑袋砸出个窟窿呢!”
话毕了仍笑,可在场另外几人的面上却腾然变色,此番情景,不就是裴都尉与咱们盈姨的初见之日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蛮儿见了裴听寒眉上愁绝,气得恨不得一脚把面儿踹回陇西去,她忙补救着,“鹤知见了,我却没见过,这哪里有公平可言!我不管,改日都尉若往马场去,定带咱几个见识见识!”
裴听寒不会和孩儿们计较这些,只是提及李辞盈,难免就失神恍然,再忆昔年,不过蜜糖酿作今日砒霜,品来黯然断肠罢了,他“嗯”了声,又喊两个孩儿将他方才使过的连招复演一遍。
孩儿们资质尚可,演了几下,有模有样的,裴听寒当然不吝夸赞,说了几句好的,又指导过动作,院中气氛融洽仿若一家。
正是此时呢,面儿忽得一瞪眼,赶忙拉住了正持续拍马的蛮儿,蛮儿也聪慧,不动声色接完话,便道有些累住了,请奴仆拿茶水来大伙吃。
裴听寒还有什么不懂,转了身去,院外小径正立来萧应问身影,两道视线碰撞一处,那飞雪之中就似漫了蒸炎的虏云,烧焰氤氲,噼里啪啦要轰翻了这间宅子。
萧应问阴恻恻地笑了声,“稚子顽皮,劳都尉费心担待着,留下喝盏茶水罢,就当答谢都尉替某施教的恩德。”
“岂敢称恩德。”裴听寒只当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反手收了枯枝在身后,只道,“时候不早,吾该回去了。”
余光瞥见面儿脸上尚未掩饰的期待,又回首淡然笑了声,“改日空了再俱拜帖,赛场之约,吾不会忘。”
萧应问在场,孩儿们不敢如方才那般狂放了,隐忍了笑意,双双点头,“都尉慢走。”
待裴听寒果真走得没影儿了,孩儿脑中已转出了火花,这两人显是为了从前的事十分不和,再如何补救呢?
他俩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萧应问只觉来好笑,他难道就这般可怖,像是会和孩儿们计较的人么?
他随口问道,“来时便说肚子饿,方才可吃过些东西了?”
有了!面儿一转眼,上前便是一个飞扑,脑袋往人身上一撞,大声道,“姨郎!您对咱们实在太好了,面儿从来没住过这般大的院子!也从来没有吃过这般好的吃食!”
萧应问生是愣住了,就连被孩儿搂抱住的不适也在这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姨郎”之中烟消云散。
蛮儿瞥见有效,喜颜于色,只差在一旁为萧鹤知的奇智拍掌称妙,她也笑,“就是的就是的,琼楼玉宇!佳肴美馔!真不敢想盈姨到了这儿该有多开怀!!”
果真是血亲的骨肉,就连得逞的笑声也承袭住了,这样的笑面虎他们府上一下来了三位,可真够让人吃不消的。
萧应问额角突跳,轻哼了声,一抚了面儿发顶,好脾气道,“行了,先回去收拾着罢,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便遣人与参事说,若再有拿不定主意的,吾就住在澄霁楼,过来就是。”
话毕了,便是一声声的欢笑如排山倒海地奔涌,淹得人口鼻都蒙上了密雨般的欣悦,半点脾性也使不出来。
萧应问哼笑声,李昭昭,手段真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