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闭眼轻轻蹭了蹭。”
傅弦回京一事对李辞盈来说算不得多大麻烦, 不过来往几封不痛不痒的书信,怎么的,就凭了傅六郎一腔热血, 真能把人捆死在这长安城不成?
按她之料想,楚燕忻一案既已完结, 傅六郎与裴二郎又皆启程回长安, 那么魏廷此时最该考虑的便是如何权衡完整西三州各方防备——要立遣一名人品、功绩、志向三全的儿郎往西境都护府就任,裴听寒岂非就是最佳人选?
若是他们能在傅六、裴二两人到达之前就拔程离开, 倒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矛盾。
可想找裴听寒旁敲侧击来问问,那人却总忙得见不着踪影。等过了几日遇着个晴好的天, 才迟迟递了张帖子来——邀她往乐游原登高赏景。
李辞盈接了帖子几乎苦笑出声,三伏天暑气堪称酷烈,也只有裴听寒这样的二愣子, 才会这时辰邀了女郎去赏劳什子景。
出行前仰头看了赫赫重光,李辞盈没忍住叹一口气,这样热的天,只怕两人还未出得了延兴门,日头就能隔着帷纱把她脸上两层面药晒化了。
罢了, 此时的裴听寒仍没有多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 只以为谁人都与他一般的,习惯了在烈日炎炎下边策马扬鞭。
可这回李辞盈想错了,甫出了门来, 巷子口正停着辆平顶马车呢, 裴听寒好似不惧炎热, 递了帖子就那般立在槐树边上等她收拾。
两刻钟过了, 百无聊赖把那白马儿颈上鬃毛来来回回地梳,见了她出来, 本垂下的眸子腾然雪亮,仍是兴冲冲地向她疾步过来,一句怨言都没有。
若说裴听寒之外表,纵观前世今生,或也只有个萧应问能与他相较,这会子著件崭新的锦半臂臈缬袍,里面是缠枝葡萄纹的锦衣,革带束出窄腰,那日光一照,衣襕上滚过金边的纹路熠熠生辉。
怪说去岁长街打马匆匆一掠,便在长安城掀出一趟不小的风波。
可从前裴听寒哪里会费心捯饬这些?
李辞盈狐疑地瞅他一眼,再瞧瞧特意备好的马车,怎都觉出些不对劲来。
“阿盈!”三两步奔到面前来,能见着铮铮少年额上浮了些晶莹的汗珠,更有微微的木樨香自他衣襟上缓慢地荡到鼻尖。
李辞盈不温不火“嗯”了声,便开口寒暄道,“您怎站在日头里,也不知去树荫处躲躲?”
裴听寒一听这话是有些不自在,摸摸后脑勺,复昂首说,“某不怕热!”
这个模样李辞盈还不熟悉么,他是有些羞赧了,垂眸想想,也是,巷间狭窄,树荫堪堪只能遮住车厢与他的“月影”,裴听寒自个无处容身,就只能站在日头下边痴等。
李辞盈心情稍霁,掀了眼皮望他一眼,笑说,“世上可再没有人比您更傻的了。”另一手摸了帕子,嫌弃“喏”一声,直把它递送到他鼻子下边,“擦擦汗呢。”
她之所用仍不过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粗棉帕子,不过是搁在袖中久了,便也染着她身上点点幽香。
裴听寒嗅觉灵敏,根本不必翕动鼻子去闻,便觉那香气霎时扑了满身,他垂眉耷眼道了声“好”,屏息接了,匆匆忙忙擦拭两下就放回了袖中,“用、用脏了,等某清洗好,下回再还你——”
“结巴什么?”
“我……”裴听寒哪里肯认这个,急急吞咽一口,别了脸去,“我哪有。”
也是他之青涩让李辞盈觉着新鲜,左右四处也无人,她便擡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笑道,“舍不得‘月影’受罪,您又何必牵它来拉车驾呢,自个面皮也晒红了,瞧着可让人家觉得愧疚呢。”
裴听寒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让她内疚,张嘴想解释,可无论是她略带轻佻的亲昵,或是耳上那点子冰凉的触感,直是让人脊上窜出酥酥麻麻的涩意来。
更不说李辞盈今日著的是件蓝地卷草纹的坦领半臂衫,离得这样近,根本不必他特意低头,那一片柔和若白瓷的肌肤便晃进了眼中,再稍稍往下一些,风光好似团团洁净无瑕的羊脂玉——
陇西风沙迷眼,日照如火,人人都裹得严实,裴听寒更未见过李辞盈著过这式样的衣衫,这会子想瞧又不敢多瞧,期期艾艾胡乱转了眼珠,低声说道,“岂敢让阿盈愧疚,某…某是心甘情愿。”
都督府事忙,今日与她游乐也是好容易才挤出来的空隙,裴听寒不想耽搁,“咱们上车罢,从永和坊往乐游原去,可要一阵呢。”
这么的便扶了她上车去,自个往车前一坐,就开始校检缰绳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掀了布蓬来问,“您亲自驱车?”望望左右,又问,“陆暇呢?”
既是两人出游,裴听寒便不愿陆暇在旁边烦着,且他俩个孤男寡女,哪里又好能同乘了去?真叫街坊邻居瞧着了,多少要说李辞盈的不是。
裴听寒说道,“难得空闲,咱们让他回府里歇歇罢。”一提缰绳,马儿悠悠踏了蹄,慢慢儿往东边去。
说起这个李辞盈倒觉着不解,裴听寒从前办差在乎效率,难得带小厮在旁边伺候着,这回到了长安城,却喊了陆暇日夜跟在身边。
于是她试探道,“陆暇脑袋也不够聪慧,您怎得让他随您出入都督府,可别什么时候得罪了贵人也不晓得呢。”
裴听寒闻言回头瞧她一眼,“阿盈不知道缘由?”
的确不知道,李辞盈难得茫然“嗯?”了一声,等他揭晓。
而裴听寒呢,仍是望着前方,似笑非笑地哼一声,答道,“某若不是把陆暇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儿,可担心有的人要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在我身上。”
且说回那日在醉仙楼,李辞盈听得公主青衣之话语,仍是半信半疑,回落英巷子后便找陆暇过来,问起了门房收金帖的事儿。
陆暇当然如实告知,帖子是管事收下的,裴郡守也并未回帖。这下李辞盈才安心,顺时请他吃了顿便饭。
也是这顿饭把陆暇撑着了,回了裴听寒那儿,直摸肚子说不能够再吃,裴听寒起疑问了他几句话,便立即晓得了李辞盈的担忧。
李辞盈哪里又不懂呢,只怪是陆暇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觉着她与裴听寒可信,无论谁问了都直言以对,可不得让裴听寒晓得她多在意了这些事。
她自觉是落了下风,懊恼踹了裴听寒的背一脚,松手将那布蓬一放,再是不理会他了。
裴听寒忍了笑意撑手坐直,又喊她几声,“好阿盈,某分明什么都没说,你怎得又气恼上了,路途无趣,你将帘儿撑上,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李辞盈不肯,搁着帘儿闷声答他,“天儿太热,撑着帘儿可得把冰鉴都晒融了,郡守想过车夫的瘾儿,就自个在外头好好驾车罢。”她顿顿哼了声,嗲道,“休得再多言!”
从前在陇西,他们最好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裴听寒笑笑,“那好,小的听从娘子吩咐。”
这么缓缓一路过来,乐游原这个时辰确是没有几个人在,裴听寒驾着马车找了一圈儿,总是寻了个微风习习的荫凉处停好。
懒得收拾餐用,他们将带来的冰轮搁在车里边,两人则一左一右围了冰鉴盒子将就坐在车前,这样既可以同尝凉果饮子,也不显得过于亲密。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李辞盈似是太久没这般放松过,吃罢两只愣梨,腹中也似有些撑了,她一抚肚皮,闲闲地瞅了裴听寒一眼。
而那人只红了脸来,又问,“五日已过,莫非阿盈腹绞仍未止?”
李辞盈早不疼了,却佯做垂眉,“嗯”了声,斥他道,“本是好多了,可吃了这冷果子,可不得又疼了么?”
她脉脉睇他一眼,“不若裴郎像那夜般的,再替妾揉揉?”
这可不行,裴听寒骤然是吃了一惊,忙望了望左右,是无人在旁,可君子慎独,如何多想与她亲近,也不能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还没整理好思绪,那一阵愣梨儿的清香已攀到他的颈间来,一点湿润的温和隔着轻薄布料复上了他频频滚动的喉结,呼吸似乎带入了灼热的火烧,无名的藤蔓自触面捆绑了所有感知,裴听寒暗了暗眸色,垂手两人之间的阻碍一下推回了车里。
冰鉴盒子稳稳当当地撞在木壁上边,“哐啷”一声,盖儿仍是落在了革席上,咕噜噜左右转了两圈。
这么几个月生离死别,裴听寒不明白自个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考虑,坠进霜月峡谷崖底之时,若不是想着阿盈仍在长安受罪,他如何能挺过劫难?
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膀,稳稳把人搂到身旁来,清香盈满怀,心里边也完全软塌了,他以下颌抵住李辞盈蓬松的发顶,闭眼轻轻蹭了蹭,“阿盈……”
“裴郎。”似水柔软的调子里仿若灌满了蜜糖,李辞盈昂首看他,慢慢儿说道,“咱们回陇西去,好不好?”
回陇西?裴听寒低笑一声,“某以为阿盈会喜欢西京之繁华。”
喜欢繁华不假,但小命更加重要,若没了介个,再多繁华财富又能如何,一样带不进棺材里边去。
她将脑袋搁到裴听寒肩上,低声轻叹,“长安城人心怪谲,阿盈日日忐忑,实难开怀。”
可如今要回陇西去也实非易事,裴听寒道,“吐蕃七王子落网认罪并非楚燕忻通敌一案之终结。他本异族,乔装身份刺魏边境,又犯下私联州牧使等罪行,朝廷必定先送信逻些城,等吐蕃王表了态,才好决策如何处理七王子。”
这一来一回地拉扯,怎么也得数月过去。
李辞盈急道,“可傅六郎回京,西三州又没了州牧使,还有何人能主持事宜呢?!”
话一说出口便觉糟糕,果然裴听寒脸色微变,一昂脑袋没说话,手下更是收紧了几分。
好,李辞盈一闭眼,看来她与傅六通信之事,裴听寒也早都知晓了。
而裴听寒想想还是气不过,哼了声,说道,“傅小子无关大局,都护府从来是石岩在打理,很是稳妥。”
李辞盈捏了捏裴听寒的手臂,怯怯道,“您气恼什么,妾与傅六郎不过义交,只聊了些见闻罢了。”她理不直气也壮,“且那时候您都已经驾鹤西归了。莫非真让妾给您守寡不成……”
裴听寒“哼”了声,“驾鹤西归?某可才‘驾’了两日,阿盈可就——”
再说可没法子再聊了,李辞盈当即侧身搂了裴听寒的颈子,一擡腿坐到人家身上,小鸡啄食似的低头亲了他好几口。
裴听寒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只茫茫然揽住她的纤腰,昂首承受那些又轻又柔的吻。
罢了,那时他都死了,还能管得了她什么?只怕最是希冀着有人能爱怜着、照顾着她才是。
况且……她说守寡,裴听寒想了想,可没忍住嘴角弧度,可见在阿盈心中,早早儿是把他当作夫君在看待的。
总之如今仍活着,便不会让傅小子再有任何可趁之机。裴听寒抚了抚她的唇,垂首缓缓覆印上去,加深了这份难得的亲昵。
在这荒郊野岭,实不能太过放肆,裴听寒很快便将她抱下了车,两人便沿着林荫行到了崖边。
乐游原之夕阳彩霞一向为人称道,此刻暮云卷尽燥闷,瞑色霭霭间,更有一事令裴听寒欲言又止。
那日他拒长乐公主金帖之事不知为何传到了裴启真耳中,后者对他如此自觉与李家割席十分满意,只道裴听寒不为美色所惑,这几日便显出更多器重来。
是以他才如此忙碌。
自然,他从来并非贪功之人,裴听寒叹道,“等理清了手中这件案子,朝廷敕令或也差不多该下发,阿盈,我答应你,届时无论长安城多少繁华锦绣在眼前,某也一定随你回陇西去,好不好?”
只管畅想着将来如何如何,哪里料得到近处仍有两道影子死死盯着他们呢。
夕阳之下有人挽手并肩,也有人僵立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树皮上边,掐得鲜血淋漓的。
梁术在一旁看得头皮都炸开了,李娘子真乃风流人物,惹了世子,还敢继续和裴听寒这般来往,之后真叫人见着了,可让世子的脸往哪里搁?
他扯了嘴角,露出个似笑如哭的表情,试图打破这局面,“世子,卑职瞧着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李娘子和裴郡守他们肯定有——”
还没把“正事”两字吐出来,那厢裴郡守可又上前一步,两人手拉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
梁术搓着手,“唉!其实这不也没做什么嘛——”
话没落到地上,裴听寒便又垂首,往李辞盈额上轻轻印了一下。
这一下身旁之人的目光锐如刀刃般划过来,梁术紧紧喉咙,再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