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
这一顿饭李辞盈吃得心不在焉, 唯一庆幸是沈临风与庄冲十分聊得来,这两日切磋武艺不必说了,酒桌上你来我往, 只恨不能立即歃血为盟,结拜成兄弟。
豪饮酣畅, 地上全摆满了空坛, 这会子也不计较究竟何人付账,只管开怀了吃喝。
廊下华灯仍荧荧亮着, 彩幔轻翩,落影摇红, 也不知是哪一刻,本是喧闹的人间忽似被谁掐灭了嗓子,人语、丝乐腾然消逝, 她的惶惶思绪与此间寂静一同截断出突兀的空白。
短暂的停顿后,一楼中堂步音若雷,自寄月阁槛窗往下边望,数十名著有鹤纹缺胯袍的儿郎们闯入此间,其为首之人不是梁术又是谁?
沈临风只瞥了眼, 便拉了庄冲回来, “不管他,咱们继续喝。”
虽离远了见不得梁术做何神色,可此刻之梁术, 万与栖在落英巷子屋顶上与李辞盈嬉笑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只见他擡手做了个动作, 身后飞翎们便是直接踢开了戏台边好端端摆着的桌椅, 直奔那上头评书、拉弦的几人而去。
既不明说罪名, 亦不听任何人的求告,哀声满天中捆做五花大绑, 就这般串成个绳团,一并拖了出去。
这才是李辞盈第一回见着飞翎卫如何办差,分明绕个道儿能保个全场完好,偏偏儿要做这目中无人的姿态。
横扫之处,寸草不生,人人面上惊惧难言。
她悻悻想着,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且说回缘由,究竟方才那个故事有何不妥,至于让梁术要这样大的阵势去抓人?
所谓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这莫不是野史中最俗套的故事?李辞盈轻敲手指,眯眼慢慢思索着。
隔壁三间花阁大抵也被这狂妄行径惊动,几回木门儿轻摇,是都遣了奴仆出来探看——长安贵主之奴仆便与别处的不同,正对廊首那屋子走出来两个标致的小娘子,锦衣华服,姿秀如兰,乍一见了像是哪家的闺秀。
再仔细瞧瞧,两人皆梳着双鬟髻,上边是式样相似的天青襦衫,下著月白素绸裙,既不夺目,亦显大方。
若非公主殿下本人,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用得起这样的侍女。
那两名青衣自然对飞翎卫抓人见怪不怪了,浅浅看了两眼便挽手低语,再一会儿,竟是往直这边走过来了。
没几步就要走到眼前来了,李辞盈屏了呼吸,听那青衣低声絮语,“……可那人到底也没给咱们回帖呀,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另一人朝天翻了个眼白,声音压不住的气恼,“区区芝麻小官,公主高看他一眼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此不知好歹,还想在咱长安城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听这意思,裴听寒并没有来赴约?李辞盈缓和了些,正屏息再听些消息,那俩个也不知是在对边见得了什么,倏然是住了嘴,各自放手,垂了脑袋一左一右让开了条道来。
能让公主青衣垂首让道之人能有几个?李辞盈可用不着回头去瞧,微微拧了眉,收回倾到窗槛旁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夹了一筷子菜。
“世子。”等人走近,青衣才恭恭敬敬拜见了。
果然是他。
哪里就有这么巧了,李辞盈心中隐隐有个猜想,或也是从来对萧应问怀有偏见的缘故,一旦有顺不下去的气恼,她便觉得是他在从中作梗。
思及此处怒火攻心,别说起身给他见礼,只怕要用十二分气力来按住手掌,别一不小心又落到不该落的地方去了。
她可没忘了萧应问所言,所谓“到了长安管不住爪子不异于保不住小命”,若真是让他在这儿丢脸了,可不得让梁术一样把她绑了拖到牢里去。
“世子?”
庄冲尚且半醒,沈临风倒醉得有些模糊了,支肘坐直了,眯眼看看窗外,果然是萧世子那张臭名昭著的冷脸摆在那儿呢。
他一拱手,“萧世子。”
扶了庄冲颤颤巍巍要站起来,萧应问抢步先按住了他,“不必了,此来不过问两句话。”
沈临风明白了,“世子为良俗案而来?”
良俗案?那就是说方才花娘所述确有其事了?李辞盈有些迟疑,不怪梁术脸色一下就变了,事关他的主子,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请这份功劳。
沈临风一挠脑袋,“可咱们几个饮过酒了。”
正是,萧应问扫一眼地面上搁着的酒坛子,沈临风与庄冲饮酒过量,所言难以为证,他“嗯”了声,淡淡看向李辞盈,“李娘子也饮酒了?”
虽是说过不必再见面,可人都走到眼前了,果真是头也不肯回,只当从前不曾相识般的。
李辞盈倒不明白,中堂那么些人都听着了花娘说书,他偏偏要到寄月阁来要什么证词?
她一闭眼睛,倾身掌了庄冲的酒盏过来,仰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直辣得人眼睛冒火,李辞盈扶住因愤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言不发。
杯盏“哐”一声被搁回桌上,沈、庄两人只得目瞪口呆看看她,又再齐齐看向萧应问。
宁愿如此豪饮,也不肯与他面对面说上哪怕一句话?萧应问冷冷笑了声,“李娘子自陇西边城而来,大抵是不晓得咱们魏律中一罪项名为‘证不言情’,知而不报,妨碍司判,减所出入罪二等。”
他一顿,复沉了一口气靠近了她,微微躬身,好语劝了声,“随某过来问话。”
那点子袖香直扑到颈间来,真让她浑身发痒——朗朗乾坤下做这姿态,可不得让别人疑心了他俩个之间的关系?
李辞盈余光瞥了外头聚集的几个生面孔,到底还是咬牙起了身,波澜不惊地点头,“妾本无知,只是不想搅进什么是非中,幸得萧世子您老提醒着,如今明白过来,当知无不言。”
庄冲早晓得李、萧两个之间的事,见得他二人显然是在闹别扭,只是一言难尽地扶额。
而沈临风呢,满观了长安城来,还有何人敢和“这位”当面叫板,他当即提了酒坛又给自个满上,举盏扬声,“好胆量,某敬李娘子一杯。”
“……”
行菜伙计早在隔壁整理好空闲着的楼阁,弓背把人请进去,对待这位不敢怠慢,仍战战兢兢把茶水也布好了,才喏喏退出了内间。
门扉儿一关,李辞盈当即是板了黑脸,“萧世子要问话就快些问罢,别耽搁了妾吃——”
这句话还没说完,忽觉肩上某处莫名微痛,她下意识想要去抚,却倏然发觉自个的手根本没法子动弹。
岂止是伸手,此刻就连想扭扭头也做不到。
垂了眼珠一瞧,褐色地衣上边“嚓嚓”地滚过一枚揉好的纸团,是了,萧世子点xue功夫了得,她这样的女子在他面前,哪里有还手之力。
“萧凭意!!”李辞盈气得一下漫出泪水来,咬牙切齿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好似根本云淡风轻,踱了两步到她背后,一面搭了两指在李辞盈腕间细探,一面答道,“前日里昭昭不是说不再想见着某了?这会子把脉怕也老实不了,与其挣扎着又不慎见了我的脸来讨厌,不如干脆这样,眼不见为净。”
李辞盈不明白,“你给我把什么脉?!”
萧应问淡淡道,“见着你脸色不太好。”
究竟是为着什么她才会脸色不好,李辞盈嗤笑一声,“萧世子做事只凭自个心意,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萧应问没说话,把脉 完了,却未发觉她身子什么不妥,想来昨夜所谓不适,也不过是她用来勾钓裴听寒的小把戏罢了。
这点子心机,却从来没想过用在他身上。
萧应问退开一步,复捏了纸团往她后背xue位棘突旁半寸轻敲,那女郎忽得颤了颤,她低头握握手掌,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世子把过脉了,若再没什么要问的,那也请准了妾离开。”
问话自然不过是个借口,正如当初说“请”她回长安做所谓辅证。想见她,想与她说上两句话,只可惜李昭昭心硬如铁,从来没想过给他留余地。
萧应问尽量缓和了语调,问道,“那盏三彩玉兔灯…昭昭觉着如何?”
如何,李辞盈哪里有心情与他说这些个东西,左右他要是纠缠不休,无论她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往那椅上懒懒坐了,只道,“灯是很好。”
能得她一句好话,这几日郁结在心间的燥闷好似都一溃而散,萧应问扬唇笑了声,“既昭昭喜欢,改日空了咱们往曲江去瞧前灯轮?今岁那灯轮高有三丈,同样以锦绣金箔饰之,一旦燃上了,满长安城也能见得着——”
李辞盈摇摇头打断他,道“不了”,“错过中元节,哪里还有什么灯轮?”
萧应问仍笑,只是眼底漫上黯然的光泽,他停顿一下,说道,“昭昭知道,这事儿本就归某管辖,等你瞧够了,某再准他们拆——”
“妾想着世子是聪明人,应当也不用我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再次打断他,“赏花看灯,需得要与自个心意相契之人同往才会有滋有味,否则就算春色再如何撩人、灯景再如何稀罕,也没什么了不起。”
也怪她异想天开,与萧应问这样的人纠葛上了,从此以后哪里还能逃脱?他要作弄她与裴听寒,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李辞盈擡袖抹了眼尾泪珠,再昂首来又是一行清泪,这次的伤心不同寻常做作时,分明是无声的,却从影子里剖出枯萎焦黄的花瓣。
萧应问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某不知如何才能使你开怀。”
“使我开怀?”李辞盈觉得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不过如此,她连连笑了好几声,才扶了椅子勉强停下,“萧世子说这话不觉着可笑吗?您引我到这醉仙楼来,该是想不到我会如何伤心难受?”
萧应问茫然地皱皱眉,“我引你来醉仙楼?此言何解?”
见着他依旧装样,实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辞盈疾言厉色道,“梁术奉你的命领我去往慈云堂,是也不是?姚医官莫名说什么妾不过腹中饥饿,而后梁术理所当然领咱们上这儿吃饭,萧凭意,你便是一定让我亲眼目睹了长乐公主与裴郡守同桌而食,才好教我知难而退,是不是?”
好了,说来说去,还不过是为了裴听寒,萧应问冷笑,“他赴了长乐的宴,你也能怪到我身上来?!”
李辞盈“哈”了声,“可惜世子机关算尽,也量测不了一个人的良心,裴郡守与我有期,根本不可能单独赴任何女子的约。”
“……”又是一项平白无故的罪名加诸于身,萧应问莫名笑了声,“与你有期?我以为裴听寒父母业已不在了,怎得他竟能做主了自个的婚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辞盈怒极反笑,“不错,裴郡守的确是做不了主,可世子能啊,您不是想知道如何才能使妾开怀么?妾便也直言相告,自你我相识以来,妾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进裴家的门,若世子能让我入了贵籍、顺顺利利与郡守成亲、回到陇西与姑母等都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那么此一生一世妾都会记着您的恩德,每每想起便能畅意开怀。”
那些不可思议的焦灼、狼狈、愤懑如火苗在胸口疯长,喉咙里翻滚了重重腥甜,烧得人根本一丝体面都留不下来,萧应问冷冷地盯她一眼,“这便是昭昭之所愿?”
否则呢?李辞盈不过想回到从前在鄯州那样的日子罢了,其中唯一艰难险阻便在于眼前,她点点头,哂笑道,“只求您不要再如今日般在妾与郡守之间横里做斜的好。”
“好。”萧应问亦讽笑颔首,“进裴家的门,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昭昭一定很快得偿所愿,若真有机缘,你我相识一场,某也应当为你助力。”
果真?李辞盈狐疑瞧他一眼,罢了,管他真情假意,只要还能讲点道理和体面便好,至少上回斥他轻浮,这回再相见他便没有胡来,李辞盈扯了个笑,“得您吉言。”
这么的一番争吵完毕,那人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慢条斯理从袖袋中摸出一物递予她,“自裴郡守住进落英巷子,昭昭好似就忘了给六郎回信,上回答应要赠的五彩丝线,六郎也仍是记在心上,与我提了好几回。”
他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李辞盈,“不过此番不必再劳烦邮驿递送了,西州事毕,六郎不日启程回京,届时昭昭再赠他,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