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赤色绸纱。”
家贫累苦, 李家几口人常年自个儿都吃不饱饭,更别说宴请客人。这回是临时拖了桌椅到院中来用,李辞盈本是怕萧世子不愿与小儿同桌, 才在旁支了张矮几预备给蛮儿、面儿用。
这会子李兰雪听着说什么侍卫不便与主家同桌分食,便又张罗着在矮几旁搁了张圆凳让庄冲坐。
两个小的早在看见庄冲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宝剑时已雀跃到了极点, 一左一右围着人家问个不停, 只恨不能当场与他学个两招。
于是这一顿饭算吃得宾主尽欢,李辞盈明白萧世子一向挑剔, 日前就已将桌椅器皿清理得透亮发光,因不想他的清高姿态让家中人觉得为难, 还咬牙斥资采买一只新瓷碗专供给他用。
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不对,李辞盈摇摇头,是人将远行, 其言也善——萧应问此来似变了个人,言辞恭敬谦让,举止温和礼容,与荒城野妇畅谈不止,甚至顺手为李兰雪舀了一勺子汤。
这会儿想想, 其实萧世子足够仁义, 庄冲昨日服了白丸本该受万蚁噬心之痛,也是前者运气为他疏了血脉,才得有惊无险。
李辞盈侧眼见着矮几上三人其乐融融, 深觉这一桌家常便饭实难报答萧应问的恩情。
而且——李家人食量之巨难以想象, 萧世子进食细嚼慢咽, 根本不敌此间几位饕餮风卷残云, 天儿还没暗,他带来的那一屉精美的酱菜都被瓜分完毕了。
李辞盈难得惭愧, 也是这一念之下,她忽然想起了仍埋在老宅之中的一坛桑落酒。
“不错。”李兰雪也记起了这事儿,忙推了李辞盈起来,“咱们搬到南门时候也没去启,多少年过去,这会子喝怕就是最好的,快快去取了过来。”
李辞盈“哎”声答应着,立即就提裙站起身要去拿墙围上摆着的一把镐斧。
萧应问 哪里稀罕这点子东西,方说了句“不必麻烦”,又听李兰雪絮絮叹道,“那还是盈娘三岁时她阿姐亲手埋下的,唉,遥遥想着似还在昨日……”
哦,三岁埋下的酒酿,按大魏民俗,本该留在女郎成亲后与郎子共饮的。
当然,用来待客也未尝不可,既然她们如此好客,萧应问不便三番推却。
他负手站起身,说道,“酒坛沉重,某与三娘同去,也好给她搭把手。”
老宅与南门略有些距离,也是多年没有修葺的缘故,摇摇欲坠一间茅草屋,就位在陆家院子后边的巷子里。
正值黄昏,暮色霞光倾满了这狭窄的小巷,两人于烟络迤逦中并行其间,也好似踏尽了残鸿,那时微风扫落辉,墙头新芽横斜烂漫,是远山滟滟轻云散,无处不诉别离。
“郎君?”
萧应问回了神,垂眸瞧向她,“怎么?”
既都到了这儿了,李辞盈便想着还先去陆家要些酱菜回来,顺便打桶水预备着一会儿把坛子刷一刷,免得弄脏了世子的衣衫。
萧应问倒不怕弄脏衣衫,但听她说起这个耳熟的姓氏,略略思考,才“哦”了声,问道,“陆暇?”
奇了,李辞盈瞪了瞪眼睛,“郎君连这个也查明白了,看来这世上已没有您理不清楚的案子。”
萧应问道,“某可没兴趣查这些。”他低低笑了声,“只不过,有人夜里爱说梦话,总把什么陆暇家的酱菜挂在嘴边。”
梦话?!可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罢?李辞盈一捂嘴巴,掀了眼皮警惕地瞧着他。
萧应问面上淡淡看不出什么来,可夕阳远照之下那密集的长睫压住重重金辉,怏怏垂得乖顺,莫名让人觉出些怅然。
“现在捂嘴是不是太晚了些?”
晚就晚吧,反正他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至少三年都不会再出现在陇西了,李辞盈笑道,“亏得您大人有大量,没和小的计较呢。”
萧应问哼了声,“知道就好。”
这会子过去,刚巧在正门口遇见了扛着小坛儿要送货的陆二娘,两家是极熟的,一听李辞盈要拿些菜,她当即放了手中的活,要领了他们往院子里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二娘笑道,“今日摊子上忙着呢,要是再晚一些过来,保证没人给你们开门。”
她瞅着萧应问没在意这边,立即俯耳问李辞盈,“这又是哪位?”
“又是”,李辞盈白了她一眼,想着萧应问也没有要与人家寒暄的意思,只低声道,“你不管。”
刚走两步,陆二娘又想起一事,“对了!阿盈你来得正正好呢,我阿兄晌午带了书信回来,命我空了带去给你,今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忙着忙着就给忘了。”
书信?李辞盈随口问了句,“哪里寄来的?”
陆二娘叉腰瞪她一眼,“明知我是不识字的,怎要这样为难。”她眼珠一转,“‘哪里寄来的’,八成就是‘那里’呗,就搁在中厅的圆桌儿上,一会儿你自取了去罢。”
做这几件事花不了多久,但陆二娘急着要走,三人只得兵分几路,萧应问被留在院中水井打水,李辞盈则先去中厅取书信,而陆二娘舀好酱菜,嘱咐了一句让他们走的时候把门带上,便匆匆抱着坛子走了。
陇西的土井挖得极深,转轴辘轳又是一根歪木,萧应问卷了三回棘轮,才堪堪装满手边这只小木桶。
可李辞盈却一直没出屋子。
又等了好一会儿,萧应问才叹了气,擡步往中厅走。
果不其然,那女郎一张纤影对花窗,垂首正读手中书信,不知多少专注,连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也充耳不闻。
这一刻真正蕴愤在喉,萧应问凉凉开口,“不知裴郡守写的是什么家常事儿,要令三娘如此迫不及待,在陆家人的屋子里就字字研读起来?”
平日听他这样冷言冷言,她又怎肯一言不发受着?!萧应问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此刻听见中厅中回漾的一声极轻的啜泣。
他不知自己从来卑劣,在意识到裴听寒可能让她伤心的这一刹那,不耻的窃喜如蔓丝蜿蜒走枝,驱使着他、诱哄着他,不由自主向她靠近。
“……怎么了?”萧应问迟疑地问了句,“昭昭?”
这时候再听了这两个字,李辞盈霎时是怒火冲天,可她能迁怒给萧应问这样的人么?只能极快将兰州来的信件收回了袖笼,就着手背抹干了泪水,说道,“妾无事,姑母还在等着呢,咱们快去把酒坛子取出来罢。”
哭得太久,这一下又起得太快,李辞盈两眼一黑,不由自主往前头趔趄了两步。自然的,有人不会袖手旁观,儿郎有力的手臂从旁边横过来,她就势攥住了他的袖口,稳稳站好了。
或是天意,也或是巧合,李辞盈道完谢,松开萧应问手臂的那一刻,一张轻盈的赤色绸纱自他的袖笼无声飘落。
似有人于此时施放某种诅咒,风与辰光缓下了走速,李辞盈瞠目瞧着绸纱一寸寸落在地面,而那一声不可闻见的轻响好似当头棒喝,震得人脑瓜子嗡嗡乱响。
“这是什么?!”李辞盈很快把绸纱拾起来,也好似已拾到了所有答案,她不由自主地攥紧它,死死盯住面前波澜不惊的人,质问道,“萧凭意,这是什么?”
萧应问无从辩解,也从未想要辩解,挑眉长叹,答道,“这是那夜于砂海之中,某从昭昭腿上解下来的绸纱。”
李辞盈万想不到这人这样坦然,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又把绸纱向萧应问举近一寸,“郎君不要和我说,是陇西日光过甚,您迫不得已要将这破烂东西时时带在身边不可?”
萧应问摇摇头,说道,“三娘所谓‘破烂’,安知不能被他人视若珍宝。”
李辞盈懒得与他啰嗦这些,只颤声问,“你留着拿它做什么?!”
能做什么,萧应问干脆认了,“不错,就是昭昭想的那样。”他只怕气不死她,仍要补充一句,“浣洗的次数多了,才至于这般黯淡,不怪三娘一眼之下认不出它来。”
这下手中之物污秽到令人掩鼻,李辞盈脸色一变,拧眉将那绸纱直掷到了萧应问脸上,“恶心!堂堂十六卫总管竟这般厚颜无耻,您真就一点不觉羞愧?!”
立身十数年,从未有人敢这般不敬于他,萧应问冷笑一声,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反问,“无耻?那日于城南客栈之中昭昭用尽全身解数,不就是想要某的这份‘无耻’么?怎么的,达到了目的就想逃,从不过问别人心里头作何感想?!”
李辞盈这点子把戏哄得住一时,可萧应问自十四就在台狱中陪审疑犯,仓促间的一点计谋,他要追究,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萧应问盯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不留情面要她死得明白,“怪只怪昭昭太过聪明,非要将那信件做出笔法缭乱的匆忙样子,可惜了,笔法之着忙与用词之流畅格格不入,这样长的一封信,昭昭可是一个别字错句都没有呢。”
可那女郎今日不似往日那般认怂,李辞盈“哦”了声,冷笑道,“萧郎君不忿被小小女郎玩弄股掌之中,是以恼羞成怒,偷摸在背后使这种手段——”她惨然闭了闭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算是抽筋扒骨,让我永生永世也难再翻身了!”
萧应问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敢做不敢认?!”李辞盈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何人有动机将庄冲与我的关系告到兰州那边去?”
兰州来信,叔伯已找着了合适的李家子弟,再三道歉耽搁了郡守的事儿。
萧应问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罪责十分诧异,“你能不能过过脑子想想,做下这事对某究竟有何好处?!”
李辞盈怒道,“让我不好过,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想着手儿还被他牵着,她挣扎两下未果,使劲儿往人家胸口锤了几下,“放开!!”
可萧应问非要说个明白,“问审判案讲究证据,你怎能仅凭猜测就将罪责强加于某?!”他冷笑声,“兰州之事夭折了,分明有许多可能,或是那位叔伯大限已至,等不及多在昭昭这儿耽搁,又或者裴听寒心意已变——”
李辞盈自前世回溯,怎会不知这两者不会有变,唯一的变数就在眼前,她不与他诡辩,立即扬声打断他,“不可能!”
这声语挚情长的笃语犹如轰雷贯耳,真真儿将仅剩的体面与理智也震得瓦解云散,萧应问不自觉加重手中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反问她,“不可能?!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区区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莫非昭昭以为自个就是这天底下姿容最甚的女郎,他裴听寒今日一时意气想娶你为妻,你就认定他此生永不变心?”
李辞盈终于大怒,“裴听寒为我提籍、为我寻雁,尊我敬我无半分逾越之心!我为何不信他?!而你萧凭意呢,若我果真貌若无盐,你能将那破烂藏于袖中夜夜拿来宽解?!分明你才是因色起思,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这样吵下去也不是事儿,眼见那女郎泪水涟涟,他只得缓下一口气退让,“好,就算裴听寒是真心敬你,那我呢,昭昭着急将这无妄之罪加诸于我,怎算是公平?”
“公平?!”李辞盈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下就止住了抽噎,她“哈”了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摇头道,“天爷了,我真的从未设想自己会被出生于云端天际的人问上一句公平……”
萧应问脸色一白,“我——”
“您觉得公平吗?为何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妾自出生就要在穷困潦倒中摸爬滚打,小心翼翼护了这几分姿色,步步为营爬到一个您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位置上。而您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凭一时气愤,毁我此生!”
萧应问一闭眼,“我说过了,不是我做的。且——”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昭昭若是想要荣华,我未必就不能——”
“你?!”李辞盈很快打断他,连声诘问,“你能给我什么?!在京郊买下一座宅子?给予我用之不尽的金银?做你永见不得光的妾室?!萧凭意,我要的不止富贵,我要的是尊崇,是身份,是生生世世踩在云端藐看人间,是一切你与生俱来却不能给予我的——”
谁说了要让她做妾?!萧应问气得眼前发黑,“你怎知我给不了?”
李辞盈点头,“你给的了……那我倒想问问了,萧郎君家中父母如何,挚友弟兄几个,可都晓得你这样‘一时意气’?!”
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不该娶的人,世上也不会有人怪罪一意孤行的儿郎,只有女人才会被指责,被丈量,最后只剩她一人在长安城举步维艰。
“郎君也说过了,‘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是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何必呢?”
兰州之事已成泡影,真沦落到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她反而没办法哭出声音,苦涩硬生生咽回肚中,李辞盈再没有如此深刻认识到蚍蜉难憾大树的道理。
罪名累加,也从不愿听人申辩,萧应问冷笑连连,“因色起意……?”
他手下稍微收力,轻而易举将人揽到怀中来,“看来昭昭十分不明白何为因色起意。”萧应问沉沉眸光,偏头用力吻下去。
李辞盈闪避不及,这一下碰着了他的唇,真是隔夜饭都要哕出来,她气急败坏地扭开脸,而那人仍不知廉耻来按她的后脑,声音嘶哑地耳语,“昭昭,让我亲会儿。”
“不要脸!!”李辞盈尖喊一声,于混阵中找着了萧应问臂上未愈的箭伤,用尽全力狠狠按下。
那疼痛钻心刺骨,萧应问猝不及防吃了这一招,没忍住嘶声退开半步,下一刻,抡得满圆的耳光就结结实实地击上来。
十分响亮的一声,如炙火的灼烧滚过脸颊,萧应问万想不到有一日自个会有此劫难,幽冷一双眼看向她,“李辞盈,你真有这个胆子——”
打之前李辞盈的确没有,但打都打了,一个耳光是死,两个耳光也是死,大不了全尸不要了,想到这儿她心如死灰,只好再次反手,给萧世子两边脸颊印了个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