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要。”

第42章“不要。”

确如萧应问所书, 要祛祆教秘蛊实需吃很大的苦头,那黑丸子一日三回地服下去,时时刻刻如烈火灼心般的, 可庄冲牙下毡布咬得稀碎,却只偶尔哀嚎几声, 实出乎梁术意外之外。

也是前日里于丹霞岩谷追踪迷津寨众匪时, 他远在瓜州,没见着庄冲以身扑火的勇猛, 这会子等到药效之后庄冲呕出了大量黑血,他才敢确认并没有哪里出了差错。

如此至第三日, 庄冲总算能开口说上两句人话。黄昏时分,梁术指挥了仆从将弄脏的彩毯都清理出去,再绕过屏风去瞧那两人——也不知李娘子与庄冲有何渊源, 这几日见得后者受难,她落下的泪水可不比人家流的汗水少。

这会子也不嫌弃庄冲没个人样了,亲自拧了帕子,泪眼婆娑要给人家抹汗,那珍珠般的水滴顺着女郎柔美的下颌越滚越快, 眼见朦胧得看不清了, 就要擡袖去擦。

梁术惊了一跳,忙迈上一步阻止李辞盈,急道, “此间污秽, 娘子袖间也可能溅上了蛊血, 万不可随意揉搓眼睛, 您先歇一歇,某带庄兄弟去清理。”

李辞盈倒有些不好意思让他照顾庄冲, 吸吸鼻子站起身让道与他,“又要麻烦您了。”

梁术俯身接了她的帕子,和善笑了声,“只不过扶他过去罢了,算不得麻烦,要是李娘子受了损伤,某才真不好向郎君交代。”

两句客套话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点点头,目送他们去了。

屋中点有明灯几盏,四处都亮堂如白昼般的,李辞盈听着净室里头水流声声,便放心将今日早晨陆暇送回来的信件又展来看。

裴听寒与她回信了,说有事还需与李少府在瓜州耽搁着,等有了确切回程的消息,再考虑兰州之行。

李辞盈晓得的,他们应当是要往鹧鸪山查验罪证了,只不过裴听寒不能多与她透露。

信中又提及这几日思念,一边气恼她不告而别,一边又望她能多多来信云云,李辞盈看了两遍,嘴角方扬出的笑意,又在看见案上那几罐子药丸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瓷瓶已然空了,明日起该服用青丸。

这几日不知是第几回展开那绢布来瞧,但见萧世子措辞曰,服用青丸状若“利剑穿心”,“……利剑穿心。”她喃喃一句。青丸每日只能服一回,想来威力比之黑丸来得更厉害,这岂能是常人能承受之苦痛?

接着一目十行再找白丸,萧世子又用上“万蚁噬心”一词。李辞盈呼吸轻滞,虽非她身受,可只看着庄冲受苦,心里头亦是止不住阵阵抽痛。

庄冲怎不明白她的,屡次说过让她不要来看,左右任何人在这儿也帮不上来,何必多一个人受苦。

这会子再从净室出来,瞧着她在那盏夹竹桃书灯下边怔怔落泪,十分不是滋味。

毫无办法,只能再忍。

可惜青丸之痛远胜于前,第四日午后,他单只咽下一刻钟后已下汗如雨,咬紧牙关想堵住呻吟和苦痛,可非人的折磨实非意志所能控制,口中一柄坚硬的毡木在顷刻间就断做两半,他错口之下,要生生咬下自己血肉来。

辛腥的铁锈味破开喉咙,他吃不住痛,更分不清方位,直从榻上滚下来。

“庄冲!”女郎颤抖的呼喊忽远忽近落在耳边,有冰凉的手指触在嘴角使劲儿掰,“松开!松开嘴!”

庄冲在剧痛中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喊他的名字,可这些年来,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曾真心为他焦急落泪?

“阿肴……”他听从地微微松口,一柄新的毡木及时搁进来。

痛疼稍解,他脱力昂躺在彩毯上,重重地卸下一口气,才睁眼环看这间屋子。

除却阿盈和那名飞翎,哪里还有别人?

未缓半刻钟,又好似有人握住了他心肺中戳着的刀刃反手在拧,剖心切肝也赶不上这样的消耗,庄冲急急喘息,实忍不住痛呼连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将他拖拽住了,可他没有气力计较,而后那人哼了声“真够重的”,将他直扔进了冰天雪地里。

冷霜寸寸截缓了痛感,再睁眼,却好似倏然进入了暗夜,四处漆黑,伸手见不着五指。

“他应是缓过气儿来了。”有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回荡,庄冲记得了,是那个叫梁术的飞翎卫,那飞翎似冷得不行,呵一口气,颤颤笑道,“亏得李娘子聪慧,竟想得出以冰镇痛的法子,否则庄小子还不知要多少受罪呢。不过——”

不过李娘子未免对这肃州驿馆的构造太了解了些,根本用不着奴仆引路,毫无差错就找着了这间冰窖。

梁术话锋突转,“您怎会知这驿馆之中有这么个冰窖呢?”

黑暗中的啜泣跟着轻盈步伐渐渐分明,李辞盈勉强扬了个笑容给梁术,顺便将冰窖中的防风灯点上了,“其实不难猜测的,萧郎君‘出事’时候妾在这儿住了几日,茶点中一味樱桃冰酪,正正需要这些坚冰的加持,才保得新鲜艳丽呢。是以妾以为,驿馆中凿有冰窖理所当然。”

一点昏暗的光在李辞盈身侧晕出个暖暖的圈儿,也将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儿照得温柔多情,她照例捧他一句,“而且,妾这点小聪明算什么,若不是您在,知事们哪里肯为庄冲放行呀?”

这世上或许是有不喜奉承之人,但梁术此刻坚信,绝没有人能拒绝眼前这姿容若月上娥仙之人的奉承,寒冷降不下他透红的脸色,他只庆幸暗灯之下无人能察觉。

停——李娘子可是世子的人,他怎敢多想,踟蹰一声,连自己为什么怀疑她也忘了,慌道,“此间寒冷,某上去给您拿件披氅来罢。”未等人家点头,脚步匆匆往梯阶上去了,走到门边,又嘱咐一句,“某很快便回来,若庄冲又发狂了,您可得离他远些。”

李辞盈道,“好,多谢您提点呢。”

这声答应甚是娇嗲,比之那日在窗边听见的也相差无几,梁术觉心猿意马,咳咳两声缓下一口浊气,才擡手掀了冰窖的门。

门一盖上,庄冲立即冷笑了声。

李辞盈倒莫名其妙,“不疼了,有气力哼哼别人了?”

庄冲哪里看不出梁小子是个什么意思,可气自己如今有求于人,要教阿盈与这种人软声细语,等他恢复了,高低提刀把梁术砍做八段。

“……”李辞盈白他一眼,唾弃道,“匪类行径。”

庄冲:“……我本就是匪类。”

李辞盈不同意,“从前是,将来未必是,莫非你重捡了条性命也不再愿与姑母相认,就又要回鹧鸪山去?”

说起这个,庄冲也十分迷茫,他低语道,“……本是想向裴听寒投诚,将鹧鸪山的秘密告诉他的,可如今——”他一抚面上,淡然笑了声,“这张脸在这儿,怕也是不行了。”

且他也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李、萧二人,萧应问一时没处置他,但想必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接下来的九日他们都呆在了这冰窖之中,只要庄冲服下了药丸,立即就将他移至一张用冰霜仓促打造出的床榻之上,一遍遍冰渣子盖上去,只盼能让他少痛一分。

虽仍时不时叫喊,但庄冲一日比一日好受,至第九日午后,已不会全然失了神智。

地下日子过得无趣了,兄妹两人并个飞翎卫,竟能在灯影下头打起叶子戏来,庄冲鸿运高照,回回是花色序齿齐列,其余两人败得抓耳挠腮,一左一右直逮着人家袖袋子里掏,“你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了!”

庄冲没见过这么没有牌品的人,他避无可避,只得急急往后扬手不肯让他们看牌,“打不过就耍赖,你们也忒玩不起了!”

这边正闹着呢,那头木门儿一掀,知事郎在外面探出个脑袋,一见里边其乐融融,又缩回去。

梁术忙放了手中木牌,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知事郎才犹犹豫豫答道,“禀校尉,是后罩房那群土匪闹起来了!”

李辞盈下意识去瞧庄冲,只见那人神色一僵,举着的手也慢慢放下,庄冲无心思再握牌了,指间一松,任由胜券在握的一副好牌就这样散在地上。

“怎么闹起来?”梁术正色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知事郎“唉”了声,“大抵也是关久了闷得慌,说什么他们纪老大病得快要死了,非要咱们给请个大夫——”

李辞盈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就要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知事郎为难道,“咱们昨日送饭时候里头还个个都生龙活虎的么,哪里就要死了,下官想着先不打搅使君与校尉么,但后罩房哭声震天,这、这——”

李辞盈再不二话,“快快去请大夫过来。”她看了庄冲一眼,又转了念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才好。”

她的动作轻快,梁术又躲在被褥中连靴子都没扣,慌慌忙忙一阵,擡头一瞧,人儿都走没影了。

这下都来不及整理衣冠,踩了靴子直喊,“三娘,等等!”

哪里等等,李辞盈都不知多少着急,看庄冲听着后罩房动静那半死不活的矫情模样,再想想苦行僧似的佟某人,她可不能让纪清肴就这样死了。

紧赶慢赶到了后罩房门外,李辞盈擡手狠狠一推——刹那间寒光飞洒,一支磨得发亮的汤勺儿卷在杀气腾腾的风里直冲面门而来。

“狗贼!”纪清肴怒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你且与我庄哥共赴黄泉去罢!”

李辞盈是半点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而后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人往右边狠力一拽——

“哦哟!”李辞盈撞在某个熟悉得如同乡下老家的地儿,低头闷闷地嗅了两下,嘀咕着,“……您……怎又来了?”

救下她一条小命,一句想听的都听不到,萧应问气得几乎是笑了出来,罢了,莽撞之人可以待会儿慢慢教训,而肇事之人——

他眸中冷光一闪,擡手就将袖中暗器如数奉还。

“不要!”李辞盈大吃一惊,一下握住了萧应问的手臂,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这会儿可知道那日在台狱之中萧应问多少手下留情了——

纪清肴当胸中了他一勺子,立即就被这股气劲直推到十尺之外,若不是后头有堵墙壁在挡着,她还不知要飞到哪里去。

“轰隆”一声巨响,纪清肴狠狠撞上了墙壁,捧住心口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