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醒
冰冷。
一种浸透骨髓的、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冷,是意识回归后唯一尖锐的感知。
它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穿透皮肉,狠狠扎进每一寸骨头缝隙里。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伴随着剧烈的刺痛。
黑暗粘稠地包裹着他,唯一的感觉是身下坚硬、刺骨的触感,还有细小的、冰冷的颗粒不断扑打在裸露的皮肤上。
雪。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过混乱的意识。
法医的本能在黑暗中警觉地擡起头——…冰冷的专业知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气瞬间呛入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因为这剧烈的震动而蜷缩起来,如同被扔上岸濒死的鱼。
“咳咳…咳…”
这声音……稚嫩、虚弱,带着一种陌生的童音腔调,绝对不是他自己的。
惊骇瞬间压过了寒冷和疼痛。他强迫自己睁开眼,浓密得几乎盖住视线的白色睫毛颤抖着掀开一条缝隙。
一片刺眼的白。
不是医院无影灯那种单调的冷白,而是铺天盖地的、晃得人眼花的雪白。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幕布,细密的雪花旋转着、无声地坠落,堆积在视线所及的一切地方——扭曲的枯枝、冰冷的黑色金属栅栏、远处模糊成一片灰影的建筑轮廓。而他自己,正蜷缩在这片空旷雪地的冰冷中央。
身体小得可怕。视野被一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占据。
他下意识地想擡起手触摸,动作却迟钝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起全身针扎似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怎么回事?
加班猝死的法医,怎么会在这冰天雪地里变成一个的孩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席卷而来。
“喂!那边!快看!”一个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利气息的声音穿透了簌簌落雪声,从不远处传来。
另一个稍显低沉些的嗓音立刻回应:“雪地里?…是个小孩!”
急促的脚步声踏着积雪,由远及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两个身影逆着纷飞的雪花,飞快地向他跑来。
他们穿着深色的初中生制服,外套敞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雾气。
跑在前面的少年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即使在奔跑中也带着点桀骜不驯的弧度,浓眉下是一双锐利得如同鹰隼的眼睛。
后面那个少年则有着更柔和的深紫色短发,嘴角天生微微上扬,似乎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此刻却写满了焦急。
松田阵平!
萩原研二?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他们年轻了太多,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那鲜明的轮廓和气质,与未来档案里那两张殉职警官的年轻照片瞬间重合。
名侦探柯南的世界……那个充斥着离奇案件和黑衣组织的世界?他成了谁?这个浑身是伤、被丢弃在雪地里的十岁孩子?
极度的寒冷和这颠覆认知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老天,冻成这样!”萩原研二第一个冲到他身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深紫灰色制服外套,动作麻利地裹住他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那件还带着少年体温的外套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汗水气息,是冰冷的身体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暖源。
松田阵平紧随其后,眉头拧得死紧,蹲下身仔细查看他。
他的眼神锐利得惊人,带着远超初中生年龄的凝重和怒火:“混蛋……谁干的?”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
“冰的!得赶紧送警局!”说着,他双臂一用力,就要把这具轻飘飘又冻僵的小身体抱起来。
“警…警视厅…”孩子被冻得麻木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吐出破碎的音节。
松田的怀抱很稳,萩原的外套也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但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反而像催化剂,让被压抑的恐惧和寒冷更猛烈地反扑上来。他控制不住地往松田怀里缩,本能地汲取那一点点温度,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
“对,别怕,小子,去警视厅就安全了。”松田的声音放低了些,抱着他站起身,萩原立刻在旁边护着,挡住侧面吹来的寒风。
就在这时,一个清泠如碎玉相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风雪声,在不远处响起:
“请等一下。”
三人循声望去。
雪幕中,一道颀长优雅的身影正缓步走来。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
他有着罕见的、如同初春融化溪水般的水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在风雪中微微拂动。
一双同样澄澈剔透的水色眼眸,温和地望过来,目光最终落在被松田抱着的孩子身上时,瞬间盈满了毫不掩饰的、浓烈的心疼和温柔。
少年穿着剪裁精良的白色大衣,气质沉静,与这混乱冰冷的雪地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松田面前几步远停下,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地优雅:“谢谢两位救了我弟弟。”他的声音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是月见礼人。这孩子是我的弟弟,锦音神乐。”
锦音神乐?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混乱记忆的某个角落。是这具身体的名字?月见礼人……大哥?
松田阵平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眼神里的警惕并未消散,反而更加锐利地审视着突然出现的月见礼人。
萩原研二也收敛了笑意,上前半步,语气礼貌但带着质疑:“月见先生?很抱歉,但您如何证明?这孩子情况很糟,我们正准备送去警视厅。”
月见礼人并未因质疑而恼怒,那双水色的眼眸依旧温和如初。
他从容地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和一个打开的小巧真皮钱包。
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月见礼人还是更年幼一些的模样,穿着精致的小礼服,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有着异常醒目的雪白胎发,一双圆溜溜的粉色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
“这是我的名片,”月见礼人将名片递向萩原,同时将照片转向松田,让他也能看清,“这是神乐刚出生不久时,我抱着他拍的照片。”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神乐身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刚出生就被人带走了。我们找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今天。”
松田和萩原的目光在照片和被冻得瑟瑟发抖、此刻正努力睁开粉色眼睛看向月见礼人的神乐之间来回扫视。
婴儿那独特的白发粉眸,与眼前孩子被冻得发紫的小脸轮廓惊人地吻合。疑虑在铁证面前迅速消融。
“原来是您的弟弟…”萩原松了口气,语气变得真诚,“太好了,终于找到家人了。”
松田紧绷的下颌线也放松了些许,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过神乐身上的伤痕,又看向月见礼人:“他身上有很多伤,还有针孔。需要尽快去医院检查。”
“我明白。”月见礼人眼中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请把他交给我吧。家里有最好的医生在等着。再次感谢两位,锦音家必有重谢。”
松田犹豫了一瞬,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那双粉色的眼睛里,除了茫然和生理性的泪水,似乎并没有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的抗拒或陌生感。他最终小心地将神乐递了过去。
落入月见礼人怀抱的瞬间,一股更加温暖、带着清雅淡香的暖意包裹了神乐。月见礼人的怀抱比松田的更加稳定、更有力,那是一种源自血脉和长期习惯的温柔支撑。他下意识地往这个温暖可靠的胸膛里蜷缩得更深。
“没事了,神乐。”月见礼人将白色大衣的下摆掀起,严严实实地裹住他冰冷的小身体,下巴轻轻抵着他冰冷的白发,声音温柔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哥哥找到你了。我们回家。”
他抱着神乐,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豪华轿车。车门旁,一位穿着黑色制服、表情肃穆的管家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
“请等一下!”萩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少年的急切。他快步追上来,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罐在自动贩卖机买的、还带着些微体温的热可可,不由分说地塞进神乐裹在大衣里、勉强露出的手中,“这个拿着!喝了会暖和点!”
温热的罐体贴着冰冷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小的刺痛。神乐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小小的暖源,粉色眼眸擡起,看向萩原和站在稍后位置、依旧皱着眉盯着他伤口的松田。
他张了张嘴,冻僵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眨了眨眼,长长的白色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
月见礼人抱着他坐进温暖如春的车厢,对着窗外的两位少年再次颔首致意:“谢谢。”车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少年们关切的目光。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风雪弥漫的街道。神乐蜷缩在月见礼人温暖舒适的怀抱里,冻僵的四肢百骸在暖气中缓慢地苏醒,带来一阵阵麻痒和针刺般的痛感。
他小口啜饮着那罐甜腻的热可可,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一丝寒意。月见礼人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被雪水打湿、纠结成一缕缕的白色长发,动作轻柔得生怕弄疼他。
车子驶离了城市的喧嚣,穿过被雪覆盖的寂静林荫道。
最终,在一道巨大的、缠绕着铁艺花纹的黑色铁门前停下。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车子沿着一条长长的、两侧立着覆雪松柏的私家车道前行。道路尽头,一座巍峨的、如同从古老童话中走出的灰色石砌城堡赫然矗立,尖顶和高耸的塔楼在漫天飞雪中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巨大的拱形窗户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像巨兽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归人。
城堡厚重的大门早已敞开,里面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月见礼人抱着他,刚踏进铺着华丽地毯的门厅,一个身影就带着一阵急促的风扑了过来。
“神乐!我的孩子!”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乌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边。
她的面容与神乐模糊印象中的妃英理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为柔和温婉,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狂喜和无边无际的心疼。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珍珠白色家居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她就是锦音千代,这具身体的母亲。
“母亲,小心些,他冻坏了,身上也有伤。”月见礼人轻声提醒,但并未阻止母亲伸出的手。
锦音千代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抚上神乐冰冷的小脸。
她的指尖温热,带着轻微的颤抖,当触碰到他脸颊上几处细小的划痕时,那颤抖变得更明显了。
她眼中瞬间涌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光洁的脸颊滚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顾一切地将神乐从月见礼人怀里接过来,紧紧拥入自己温软的怀抱。
那怀抱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暖和馨香,与月见礼人清雅的怀抱不同,它厚重、包容,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母性的力量。
神乐僵硬的身体被这浓烈的情感包裹着,陌生的亲近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只能被动地依偎着。
“让妈妈看看…看看我的宝贝…”锦音千代抱着他走向壁炉旁宽大柔软的沙发,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泪眼朦胧地细细端详着,仿佛要将这失落的九年时光全部补回来。
她的目光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温柔地流淌过他的白发、粉眸、冻得发紫的小脸……
锦音千代脸上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捧着他小脸的手,猛地攥紧了他单薄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神乐痛得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
“呃…”
这声痛呼仿佛惊醒了锦音千代。她眼中的狂喜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烛火,瞬间熄灭,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的心碎取代。
她的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那些伤痕,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颤抖如此剧烈,仿佛她整个人都要被这无声的控诉撕裂开来。
“这…这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令人心寒的嘶哑。
她猛地擡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射向站在一旁、同样因这伤痕而脸色发白的月见礼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绝望:“礼人!你父亲呢?!他在哪里?!”
月见礼人显然也被弟弟身上的伤痕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听到母亲质问,他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和困惑:“父亲?他…他还在国外的分公司处理紧急事务,您知道的,他还要过几天才能…”
“国外?!分公司?!”锦音千代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尖锐到扭曲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的冰渣。她猛地转回头,双手再次捧起神乐的脸颊,动作却不再轻柔,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她的眼神炽热得可怕,燃烧着熊熊火焰,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砸在神乐冰冷的皮肤上,烫得惊人。
“神乐…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她的声音低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血泪,滚烫地滴入神乐的耳朵里,“让你出生…让你受苦…让你被那个魔鬼…送进那种地狱整整九年!”她纤细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他手臂上最密集的一片针孔区域,指尖的颤抖传递着无边的恐惧和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锦音千代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恨意,“就因为你出生时…让妈妈疼了那一下吗?就为了这个…他就能恨你入骨…就能把你…把你送给他那些‘合作伙伴’…?!”
这具九岁的身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实验记录。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雪地里的寒风更刺骨百倍,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粉色的大眼睛空洞地睁着,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法医的专业知识在疯狂尖叫着那些伤痕代表的含义。
她看着孩子空洞茫然的粉眸,看着他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微微张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碾碎。
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悲痛在她眼中激烈地冲撞着。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泪水和滔天的怒火仿佛被某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
她松开捧着神乐脸颊的手,缓缓地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贵妇的优雅,但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都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掏出丝质手帕,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自己脸上所有的泪痕。
当她再次擡起头时,那张绝美的脸上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名刀,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幽光。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毫无温度、冰冷刺骨的微笑。
“礼人,”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华丽的客厅里,“带神乐去楼上,让森川医生仔细检查。用最好的药,最温和的方式。他需要休息。”
“母亲…”月见礼人还想说什么,触及母亲那冰封般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压下满心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再次抱起如同精致人偶般毫无反应的神乐。
“照顾好弟弟。”锦音千代的目光落在神乐苍白的小脸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楚和温柔。
她伸出手,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神乐冰冷的脸颊,指尖的温暖稍纵即逝。
月见礼人抱着神乐,一步一步踏上铺着厚厚地毯的旋转楼梯。
神乐小小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大哥的肩头,视线越过那水色的发丝,空洞地投向下方。
锦音千代依旧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壁炉跳跃的火焰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摇曳不定的阴影,将她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织之中。
她微微侧头,对着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巨大廊柱阴影下的老管家,用一种清晰、冰冷、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
“渡边。”
“是,夫人。”管家渡边无声地踏前一步,微微躬身,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纹丝不乱。
“锦音家所有‘暗面’的权限,从此刻起,移交给我。”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那冰冷的微笑在唇边加深,眼底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烈焰:
“至于他……告诉那位先生,合作终止。他加诸于我孩子身上的,我要他——百倍偿还。”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后的审判词,沉甸甸地落下。管家渡边深深地低下头颅,姿态恭敬得如同面对新的君王:“明白,夫人。指令即刻生效。”他没有丝毫惊讶或质疑,只有绝对的服从,随即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月见礼人抱着神乐的脚步在楼梯转角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水色长发的少年微微侧过脸,精致的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母亲此刻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侧影。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怀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弟弟抱得更紧了些,加快步伐,消失在二楼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幽深走廊尽头。
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卧房,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过于明亮的光芒,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和消毒药水混合的奇异味道。
那位名叫森川的家庭医生,戴着金丝眼镜,动作轻得如同羽毛,仔细地检查着神乐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他的镊子夹着沾了药水的棉球,小心地擦拭着,不时在手中的电子病历板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眉头越锁越紧。
神乐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精美人偶,任由摆布。
粉色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华丽的石膏雕花,森川医生的低语和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蜂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只有锦音千代那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透那层隔膜,狠狠凿进他的意识深处:
“实验…”
“合作终止……”
“百倍偿还……”
法医的灵魂在孩童脆弱的躯壳里无声地尖叫、沸腾。
九年的实验记录。
这具身体,就是一本用痛苦和未知物质写就的、触目惊心的活体档案。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胃部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他猛地侧过头,干呕起来,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丝绒床单上痛苦地弓起。
“神乐少爷!”森川医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工具。
月见礼人一直守在床边,见状立刻俯身,温热的手掌轻柔地拍抚着神乐单薄的后背,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医生!”
“没事…礼人少爷,可能是应激反应和低血糖。”森川医生迅速做出判断,示意助手准备温和的补充液,“少爷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静养。这些外伤…我会处理好。但心理上的创伤…”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恐怕需要更专业的干预和漫长的时间。”
月见礼人看着弟弟痛苦蜷缩的模样,,水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的心疼和无措。他只能更小心地将弟弟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他,一遍遍低语:“没事了…神乐…哥哥在这里…没事了…”声音温柔,却驱不散那无形笼罩的沉重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补充液的温热似乎稍稍安抚了翻腾的胃。
森川医生完成了初步处理,留下医嘱和药物,带着助手悄然退了出去。
卧室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和月见礼人轻柔的、几乎不成调的安抚哼唱。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暂时淹没了那尖锐的痛苦和冰冷的分析。
神乐的意识在温暖和药物的作用下,一点点沉向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又听到了楼下隐约传来的声音——锦音千代冰冷、毫无起伏的指令,像锋利的冰片刮过耳膜:
“名单…据点…资金流…全部清理。”
他小小的身体在月见礼人温暖的怀抱里,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彻底陷入了无梦的昏睡。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城堡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小片区域。锦音千代坐在宽大的高背椅中,背对着门,身影几乎完全融于书桌后巨大的阴影里。
她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穿透了厚重的窗帘,仿佛凝视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渡边管家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并未踏入那片光晕,只在阴影的边缘垂首站立。
锦音千代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书房里只剩下壁炉内木炭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撞击玻璃的呜咽。
渡边安静地等待着。昏暗中,只能看到夫人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曾只执画笔或茶盏,此刻却紧紧地攥着扶手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指甲深深陷入昂贵的皮革里,留下几个新月形的凹痕。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连时间都被这沉重的寂静冻结,那只手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
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终于从阴影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地寒冰中凿出:
“不够快。”
渡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夫人。我会传达您的意志。”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台灯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书桌一角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的水晶相框。相框里,是锦音千代年轻时抱着襁褓中婴儿的照片。
婴儿有着醒目的雪白胎发和一双好奇的粉色大眼睛,依偎在母亲怀里,笑得无忧无虑。昏黄的光晕落在那张小小的笑脸上,温柔得令人心碎。
阴影中,锦音千代的目光似乎终于从那无边的黑暗风雪中收回,落在了那张小小的照片上。冰冷的决绝之下,一丝无法掩饰的、巨大而荒芜的悲伤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浸透了整个沉重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