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玉门受降
九月的朔风卷着黄沙,掠过苍凉的戈壁。
秦战勒马立于三军阵前,玄铁铠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光。照夜白不耐地刨着前蹄,溅起细碎的石子。
北狄可汗在十步外停住,深褐色的皮袍上沾满尘土。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荒漠霸主,此刻眼窝深陷,左颊一道新添的刀疤还在渗血。
他手中捧着的羊皮卷边缘已经起毛,显然被反复展开又卷起多次。
秦将军......可汗的官话说得生硬,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我北狄......愿降。话音未落,身后几名将领已经红了眼眶。
周岩冷哼一声,铁枪重重顿地。这个动作引得北狄使团一阵骚动,最年轻的将领甚至下意识去摸腰刀,被可汗一个眼神制止。
秦战冷眼看着他,未语。
可汗咬牙,单膝跪地,双手奉上降书:北狄愿俯首称臣,年年上供,永不犯边!
风沙掠过战场,卷起残破的旗帜。
秦战擡手示意亲兵接过降书。羊皮卷展开时发出脆响,上面用朱砂和墨汁混合写着屈辱的条款——
十年为期,岁贡战马三千匹,开放边境五市,质子入京。末尾盖着北狄王庭的狼头印,朱砂鲜红如血。
十年。秦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肃静。他指尖在羊皮卷某处轻轻一划,墨迹竟被铠甲刮去些许,若违约,本将军亲自来取尔等首级。
可汗浑身一颤,镶嵌宝石的腰带扣叮当作响。他忽然全身俯趴在地,这个动作让身后将领发出压抑的呜咽。
苍狼神见证——可汗抽出腰1间镶金匕首,在掌心划出血口,北狄若违此誓,血脉断绝!
鲜血滴在黄沙上,瞬间被干渴的大地吞噬。秦战微微颔首,突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光惊得北狄使团齐齐后退,却见将军反手将剑插回鞘中。
滚吧。
这两个字像解开某种咒缚,北狄众人如蒙大赦。可汗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侍从搀扶着退回阵中。残破的狼旗在风中耷拉着,渐渐远去。
就这么放过他们?周岩不甘心地磨着后槽牙。
秦战望着天边盘旋的秃鹫:杀一个可汗,会有十个首领争位,到时边关百姓又要遭殃。他转身时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现在这样,至少能换边关十年太平。
回营路上,荒漠突然下起小雨。雨滴打在铠甲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秦战摘了头盔,任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远处玉门关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清晰,像幅被晕开的水墨画。
关隘上,温亭羽一袭素袍凭栏而立。雨水打湿了他的袖摆,他却浑然未觉。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出现在雨雾中,才微微松了口气。
谈成了?温亭羽在阶梯下迎住秦战,顺手接过他被雨水打湿的披风。
秦战点头,突然将人拉进箭楼避雨。狭窄的空间里,铠甲与素袍相贴,发出窸窣的轻响。
北狄质子三日后启程。秦战摘了铁护腕,掌心还有未干的血迹——是方才攥缰绳太用力勒出的伤,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押送返京。
温亭羽皱眉,取出帕子替他擦拭掌心:你的伤......
无碍。秦战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倒是你,脸色这么差。
雨声渐密,箭楼里弥漫着铁锈和药草的混合气息。
温亭羽突然倾身,前额抵在秦战肩甲上。这个罕见的示弱动作让将军浑身一僵。
怎么了?
没事。温亭羽的声音闷在铠甲里,就是......突然觉得很累。
秦战沉默片刻,突然扯开领口的系带。玄铁铠甲哗啦一声落地,惊起几只躲在檐下的麻雀。他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将人揽进怀里。
回家。他下巴蹭着温亭羽的发顶,这次真的回家了。
雨幕中,玉门关的烽火台静静矗立。关内炊烟袅袅,关外黄沙万里。一面残破的北狄旗帜半埋在沙土里,很快被雨水浸透,再也飘不起来了。
......
当夜,军营篝火通明。
将士们围着火堆饮酒高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秦战却早早离席,回到帐中。
温亭羽正在整理药箱,见他进来,眉头微蹙:又喝酒?
一杯。秦战凑近,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不信你闻。
温亭羽推开他,却被他顺势揽入怀中。秦战的下巴抵在他肩头,嗓音低哑:结束了。
十多年的边关烽火,无尽的厮杀与离别,终于在这一刻画上句点。
温亭羽擡手,抚上他后背的旧伤:嗯,结束了。
帐外,不知是谁唱起了家乡的小调,悠扬的曲调随风飘远。温言和周岩的笑声夹杂其中,少年人的朝气驱散了战场的阴霾。
秦战忽然道:过两天启程回京。
温亭羽一怔:这么快?
陛下等急了。秦战低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今早到的密旨。
温亭羽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凯旋归京,朕许你们一世逍遥。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玉玺。
......
三日后,大军启程。
回京那日,秋高气爽。秦战与温亭羽并肩立于城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温言跟在身后,腰间银哨在风中轻响,少年眉眼间的稚气已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之色。
秦战骑着照夜白行在队伍最前方,温亭羽的马车紧随其后。温言趴在车窗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玉门关,忽然问道:阿爹,我们还会回来吗?
温亭羽还未回答,秦战已勒马回头,笑道:回来做什么?吃沙子?
少年撇撇嘴,缩回车内。
温亭羽擡眸,与秦战四目相对。那人逆着光,轮廓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眼底盛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期待。
江南的烟雨,医馆的檐铃,还有他们承诺过的余生——
都在前方等着。
......
十月的官道两旁,枫红似火。
大军行进的速度不快,秦战特意放缓了行程,让伤兵们得以休养。照夜白的马蹄踏过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温亭羽偶尔掀开车帘,便能看见秦战挺拔的背影——那人似乎永远笔直如枪,连行军时都不曾松懈半分。
阿爹,你看!温言忽然指着窗外,少年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那边有卖糖人的!
温亭羽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看见几个小贩在道旁支着摊子,糖稀的甜香随风飘来。大军凯旋的消息早已传遍沿途州县,百姓们纷纷在路边设摊犒军。
去看看吧。温亭羽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别跑太远。
温言欢呼一声,跳下马车就往摊子奔去。颈间的银哨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秦战勒马回头,见状挑眉:又惯着他?
温亭羽撩开车帘,秋阳为他清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难得高兴。
秦战低笑,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他铠甲未卸,玄铁护腕上还沾着边关的风沙,却浑不在意地伸手将温亭羽扶下车:
你也下来走走,坐了一天马车,骨头都僵了吧?
温亭羽的指尖搭在他腕上,触到一层薄茧。两人并肩走在枫林中,脚下落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远处,温言正举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朝他们兴奋地挥手。
这孩子......温亭羽摇头,眼底却带着笑意,越来越像你了。
秦战闻言,忽然凑近他耳畔:像我不好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温亭羽耳尖微红,正要推开他,却听身后传来周岩的干咳声:将军,太医,陛下派来的使者到了。
使者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官,捧着卷明黄圣旨,身后跟着十几个捧着锦盒的宫人。
秦将军接旨——
秦战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声清脆。使者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秦战,功在社稷,威震边陲......
圣旨很长,温亭羽垂首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药囊。直到最后几句才引起他的注意:
......特赐江南宅邸一座,良田千顷,准其携家眷离京休养。武举温言,留京待命。钦此。
秦战叩首:臣,领旨谢恩。
使者笑眯眯地扶起他,又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木匣:陛下还有份私礼,命下官亲手交给将军。
秦战接过木匣,掀开一看,竟是枚铜钥匙。
这是......
扬州城的宅子。使者压低声音,陛下说,知道将军不喜京中繁华,特意选在江南水乡。
秦战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替我谢过陛下。
秋夜的驿馆静谧非常,唯有檐角铁马偶尔被风拂动,发出三两声清响。
温亭羽独坐灯下,青玉药碾在指间缓缓转动,碾槽中的茯苓渐渐化作细粉。烛火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随着动作微微摇曳。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夜风卷着庭院里的桂花香涌入。
秦战披着件素白单衣立在门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小片蜜色胸膛。发梢的水珠滚落,在锁骨处汇成一道细流,最终隐入衣襟深处。
看。他反手合上门,从怀中取出枚铜钥匙搁在案几上。钥匙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温亭羽指尖一顿,药碾停在半空。他拾起钥匙,铜器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咱们的新家?
朱雀巷最里头那间。秦战绕到他身后,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将人环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三进院子,带个小药圃。他下巴蹭过温亭羽肩头,陛下这次......倒是大方。
温亭羽垂眸,铜钥匙在掌心留下浅浅的压痕。窗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不喜欢?秦战察觉到他的走神,指腹抚上他的手。
温亭羽摇头,放松地靠进身后怀抱: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语。
管他顺不顺利。秦战低笑,犬齿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一磨,明日进城,先带温言去西街吃糖糕。
温亭羽转身,指尖抚过秦战眉骨上的旧疤。这道伤痕比初见时淡了许多,却依旧横亘在剑眉上方,像道褪不去的誓言。
药圃要朝南。他忽然说。
秦战怔了怔,随即笑开。眼角细纹在烛光中格外深刻:都依你。
说罢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案上药材被衣袖带翻,茯苓粉洒了满地,泛起细小的尘雾。
做什么?温亭羽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太医大人连值三夜药房。秦战大步走向床榻,该歇了。
帐幔垂下,遮住一室春光。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带起阵阵沙沙声,像是远方的潮汐,又像谁压抑的喘息。
更漏声里,铜钥匙静静躺在案几上,红绳末端还沾着些许边关的沙粒。
三更时分,温言迷迷糊糊推开门:阿爹,我腿疼......话音戛然而止。
少年瞪大眼睛,借着月光看见榻上交叠的身影。秦战反应极快,扯过锦被将温亭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绯红的脸。
回去睡觉。将军声音沙哑得可怕。
温言扭头就跑,却在门槛处绊了个趔趄。他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房间,一头扎进被褥里,颈间银哨硌得生疼。
少年把滚烫的脸埋进枕头,忽然想起周岩白日里说的那句: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隔壁厢房,温亭羽踹了秦战一脚:去瞧瞧。
秦战不情不愿地披衣下榻,回来时手里端着碗温在灶上的牛乳:臭小子装睡呢。他把牛乳塞进温亭羽手里,喝了吧,安神。
温亭羽小口啜饮,唇上还带着些许红肿。秦战看得喉结滚动,忽然道:明日进城,先绕道去个地方。
嗯?
老徐记的铁匠铺。秦战从枕下摸出张泛黄的图纸,打对铜门环,要缠枝纹的。
烛光下,图纸边角已经起毛,显然被反复展开过多次。温亭羽认出那是他离京前夜,自己在灯下随手画的样式——药草缠着剑刃,拙劣却生动。
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低头将最后一口牛乳饮尽:再加朵芍药。
秦战笑着应了,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铜钥匙静静躺在案头,红绳末端的沙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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