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荒漠寻踪
荒漠像被烤透的铁锅,热浪扭曲了远处的山影。温亭羽勒住缰绳,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沙地上,瞬间被吸干。
他眯起眼,远处玉门关的轮廓在热雾中若隐若现。
温太医!
周岩从关隘飞奔而来,铁甲上沾满黄沙。年轻将领的脸被晒得脱皮,嘴唇裂开几道血口。他冲到马前,一把抓住温亭羽的缰绳:您不该来!
温亭羽翻身下马,靴底陷进滚烫的沙里。他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嘶哑:有消息吗?
周岩摇摇头,眼底布满血丝:十天了......他指向西北方,方圆十里翻了个遍,再远......话没说完,突然别过脸去。
温亭羽顺着他的指向望去。荒漠一望无际,零星几丛骆驼刺在风中摇晃,像垂死之人的手指。远处几具北狄人的尸体正在腐烂,秃鹫盘旋在上空。
带我去最后见到他的地方。温亭羽解开腰间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水已温热,带着皮革的腥气。
周岩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跟我来。
黑水河谷比想象中更荒凉。干涸的河床上散落着断箭残矛,沙地里暗红的血迹已经发黑。
温亭羽蹲下身,指尖抚过一道深深的马蹄印——是照夜白特有的蹄铁形状。
当时将军带二十亲卫断后,周岩声音发紧,等我们杀退伏兵回来,就只剩......他踢开脚边的箭簇,这些。
温亭羽站起身,热风掀起他沾满沙尘的衣摆。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拔开塞子,浓郁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
这是?
留香药。温亭羽将药汁滴在河床的石头上,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渗入石缝,散发出持久的香气,能保持三日不散。
他给每个士兵分发小瓶药汁:分头找,每百步滴一次。没药味的区域重点搜寻。
周岩接过药瓶,犹豫道:可是再往西就是流沙区,一旦迷路......
我去西边。温亭羽已经翻身上马,月白长衫被风沙染成土黄,你们往北。
正午的太阳毒辣异常。温亭羽独自骑行在荒漠中,汗水浸透的衣衫又被热浪烘干,结出盐霜。他不断滴着药汁,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沙丘后突然闪过一道白影。温亭羽心头一跳,催马奔去——却只是半埋在沙中的白骨。他下马查看,发现是匹战马的骸骨,鞍鞯上还残留着北狄纹饰。
不是照夜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日落时分,荒漠温度骤降。温亭羽裹紧单薄的衣衫,继续向西行进。月光下的沙丘泛着银白,像无数静默的坟冢。
第三日黎明,药汁即将用尽。温亭羽的嘴唇裂开血口,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一块风化的巨石旁喘息,突然闻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巨石背面,沙地上有片不自然的凹陷。温亭羽扑过去,双手疯狂刨沙。指甲翻了,鲜血混着沙粒,他却感觉不到疼。
沙坑里突然露出一角玄色布料——是秦战的战袍!
秦战!温亭羽声音破碎,双手刨得更快。沙粒灌进他的袖口,磨破腕间的皮肤。终于,那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秦战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如死人。干裂的嘴唇上结着血痂,右肩的箭伤已经化脓。温亭羽颤抖着探他鼻息——微弱,但确实还有。
醒醒......他慌忙取出参片塞进秦战舌下,又掏出水囊,小心地润湿那干裂的唇。
秦战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涣散的目光在温亭羽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扯出个极浅的笑:做梦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又陷入昏迷。
温亭羽红着眼眶解开秦战的战甲。伤口溃烂严重,右肩的箭伤已经化脓腐烂。他咬开随身携带的酒囊,烈酒浇在伤口上时,秦战在昏迷中仍疼得抽搐。
简单包扎后,温亭羽将人背起。秦战比想象中轻了许多,但对他透支的体力仍是巨大负担。才走出百步,双腿就开始发抖。
坚持住......他喘着粗气,一步步往前挪。沙地松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秦战滚烫的呼吸喷在他颈间,像个火炉。
正午时分,温亭羽的视线开始模糊。远处沙丘似乎在晃动,出现重影。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温太医——
隐约听到呼喊声,温亭羽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他踉跄着爬上沙丘,看见远处有几个黑点——是周岩带人寻来了!
温亭羽想挥手,却发现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他张了张嘴,突然眼前一黑,连同背上的秦战一起栽倒在沙丘上。
混沌中,感觉有人将他抱起。温亭羽挣扎着想说话,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救......他......
都活着!快拿水来!周岩的喊声渐渐远去。
温亭羽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湛蓝的天空,和一只盘旋的鹰。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温亭羽睁开眼,看见帐篷顶晃动的阴影。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被人紧紧握着。
师父醒了!阿青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扑到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哭了很久。
温亭羽想说话,却只发出气音。阿青连忙端来水,小心地喂他喝下。
将军他......温亭羽声音嘶哑。
将军没事!阿青抹着眼泪,周副将说再晚半日就......他突然捂住嘴,不敢说下去。
帐篷帘子被掀开,周岩端着药碗进来,见状大喜:温太医醒了!他快步上前,将军的烧退了,今早还醒过一次。
温亭羽挣扎着要起身,被周岩按住:您别急,我让人擡将军过来。
片刻后,四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擡着担架进来。秦战躺在上面,脸色仍然苍白,但呼吸平稳许多。温亭羽伸手探他脉搏,虽然虚弱,但已不像之前那般紊乱。
伤口处理得很好。周岩递上药碗,按您药箱里留的方子煎的。
温亭羽接过药碗,却先凑到秦战唇边,小心地喂了几口,自己才把剩下的喝完。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我们找到您时,周岩心有余悸,您手背上全是血痕......他指了指温亭羽缠满纱布的手,指甲全翻了。
阿青突然哇地哭出声,扑在温亭羽腿上:师父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们都......
李校尉站在他旁边拍着他的背,低声劝道:“莫哭,这不是都好好的......”
阿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叫什么好好的......”甫一张嘴,声音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温亭羽轻抚他颤抖的背脊,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秦战。帐外传来士兵的交谈声和马蹄声,夕阳将帐篷映成温暖的橙色。
秦战突然皱了皱眉,嘴唇微动。温亭羽连忙俯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了两个字:......芍药......
温亭羽红着眼眶握住他的手:开了,很红。
帐外,玉门关的落日将整个荒漠染成血色。一株野生的芍药在残垣断壁间摇曳,红得惊心动魄。
......
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落,温亭羽缓缓睁开眼,发现秦战正望着他。
那人脸色仍苍白,唇上干裂的血痂未褪,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荒漠里不灭的星火。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仍紧紧扣着温亭羽的腕子,仿佛怕一松开,眼前人就会消失。
醒了?秦战声音嘶哑,却带着笑意,能再见到你,真好。
温亭羽眼眶一热,猛地攥紧他的手:你敢丢下我一个人试试!声音发颤,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
秦战低笑,却牵动了肩上的伤,眉头微蹙:多亏了你给我的三颗保命丸。
他嗓音低哑,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一颗能让我撑上三天……我三颗都吃了,你再不来,就真的见不到我了。
温亭羽呼吸一滞,无比庆幸在秦战临出发时塞给他药丸,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秦战的手腕,触到脉搏的跳动才稍稍安心。
他垂眸,看见秦战右肩的绷带渗出点点暗红,显然是伤口又裂开了。
别动。他按住想要起身的秦战,声音仍带着未消的怒意,伤口会崩开。
秦战却不管不顾,强撑着擡起手,粗糙的指腹抚上温亭羽的脸颊,拭去他眼角未干的湿意:瘦了。
温亭羽喉间发紧,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沉默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
帐外传来脚步声,阿蛮端着药碗掀帘而入,见两人这般情形,脚步一顿,随即眼睛一亮:师父!你醒了!
阿蛮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药碗里的汤药晃出几滴,溅在秦战被褥上。
他慌忙放下碗,又惊又喜地盯着秦战:周副将说您至少还得昏睡两日,怎么……
秦战扯了扯嘴角,想擡手揉他的脑袋,却因牵动伤口而闷哼一声。温亭羽立刻按住他的肩:说了别动!
阿蛮见状,赶紧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到秦战唇边:将军,先喝药。
秦战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咽下苦涩的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待药碗见底,他才喘了口气,看向温亭羽:你给他配的?比军中的苦十倍。
温亭羽冷着脸:活该。
秦战低笑,又因扯到伤处而倒吸一口凉气。阿蛮见状,连忙道:我去告诉周副将您醒了!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帐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晨光渐盛,帐篷里暖融融的。秦战的手指仍勾着温亭羽的,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摩挲:怎么找到我的?
温亭羽垂眸,声音平静:留香药汁,滴过的地方三日不散。
秦战一怔,随即低笑:难怪……我昏迷时总闻到一股药香,还以为是幻觉。
温亭羽抿唇不语,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秦战察觉他的情绪,轻声道:怕我死了?
闭嘴。温亭羽猛地擡眼,眼底压着未散的怒意,再敢说这种话,我就……
就怎样?秦战挑眉,虽虚弱,眼底却带着笑意,毒哑我?
温亭羽盯着他,半晌,突然俯身,狠狠咬在他唇上。
秦战闷哼一声,却未躲开,任由他发泄。直到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温亭羽才退开,声音低哑:再有下次,我就跟你一起死。
秦战呼吸一滞,眼底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情绪。
他擡手,指腹擦过温亭羽的唇角,拭去那抹血迹:不会了。
帐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周岩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将军真醒了?!
温亭羽迅速直起身,抹了把脸,又恢复了往日清冷的神色。秦战看着他泛红的眼尾,低声道:躲什么。
温亭羽还未反应过来,帐帘已被掀开,周岩带着几个副将大步走进,见秦战果真醒了,顿时喜形于色:将军!您可算——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戛然而止。几个副将也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战面不改色,甚至将温亭羽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怎么,没见过夫夫情深?
周岩干咳一声,讪笑道:见、见过……,这不是早没见将军了,不、不太习惯......
温亭羽耳根发烫,却未抽手,只是冷冷扫了周岩一眼:他需要静养,说完正事就出去。
周岩连忙点头,上前汇报军情。北狄残部已退至雁门关外,南诏军亦撤兵百里,边关暂安。
秦战听完,微微颔首: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伤兵优先医治。
是!周岩抱拳,又忍不住道,将军,您这次可真是……
行了。秦战打断他,出去吧。
待众人退下,帐内又恢复寂静。秦战长舒一口气,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倦色。温亭羽扶他躺下,指尖搭上他的脉搏:别逞强。
秦战闭着眼,唇角却微微扬起:有你在,我逞什么强?
温亭羽轻哼一声,取来干净的纱布,替他重新包扎肩上的伤。秦战全程未吭一声,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看什么?温亭羽被他盯得不自在,手上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些。
秦战嘶了一声,却笑道:看你好看。
温亭羽手一顿,耳尖更红了:闭嘴,养你的伤。
秦战低笑,乖乖闭眼。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以及荒漠上永不停息的风声。可在这方寸之间,却仿佛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
良久,秦战忽然开口:亭羽。
嗯?
等我伤好了……他睁开眼,眸中映着温亭羽的身影,咱们回江南吧。
温亭羽怔住,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秦战看着他,轻声道:回去就再也不分开了。
温亭羽喉间发紧,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阳光透过帐篷,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远处,荒漠的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而帐内,两颗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