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边关家书
五月的雨丝斜斜穿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温亭羽坐在案前,指尖抚过信笺上熟悉的字迹。
秦战的字如其人,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总是微微上扬,像把出鞘的刀。
阿爹!温言一阵风似的冲进书房,发梢还挂着雨珠,爹来信了是不是?
少年人嗓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他踮脚凑过来看信,杏眼里盛满期待,像只等着投喂的雏鸟。
温亭羽将信笺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看。
温言迫不及待地抓过信纸,手指在军中伙食甚好几个字上摩挲:爹骗人!他明明最讨厌吃腌菜。
温亭羽唇角微扬,取过案上药碾继续研磨茯苓。碾槽与碾轮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窗外雨打芭蕉,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阿爹,温言忽然擡头,鼻尖皱起,爹说他在营帐前种了芍药,边关的天气恶劣,能活吗?
药碾声顿了顿。温亭羽望向窗外雨幕,眼前浮现那人蹲在泥地里笨拙栽花的模样:能活。他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
温言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忽然指着末尾处:这里怎么有块墨渍?
温亭羽接过信纸,指腹抚过那处不规则的墨痕。墨迹边缘微微晕开,像是被水渍浸过。他眸色一暗,转身从药柜取出一个空屉:去把前日晒的当归装上。
又支开我。温言嘟囔着,却还是乖乖去了。少年人脚步声渐远,温亭羽才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在信纸墨痕上。粉末渐渐变成淡红色——是血。
报喜不报忧。温亭羽轻声自语,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入檀木匣中。匣底已经积了薄薄一叠家书,每封末尾都画着个小人——或持枪或骑马,憨态可掬。
雨势渐大,温亭羽起身关窗,忽见院中新栽的芍药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他冒雨冲出去,小心翼翼地将花枝扶正,月白衣袖很快被雨水浸透,贴在手臂上。
阿爹!温言抱着药筐站在廊下,急得直跺脚,您身子要紧!
温亭羽恍若未闻,直到每株芍药都支好竹架,才浑身湿透地回到檐下。温言赶紧用干布巾裹住他,少年人掌心温热,动作却笨拙:爹回来要骂我了。
不会。温亭羽揉乱他头发,去煮碗姜汤。
夜深时,温亭羽独坐灯下。案上摊着本医书,却许久未翻一页。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红绳,绳上铜钱已经磨得发亮。
温亭羽重读家书,烛火摇曳,映出信尾那句勿念旁那水渍。他指尖轻抚过字迹,忽然低语:撒谎。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药圃里的忍冬藤沙沙作响。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温亭羽忽然起身,从暗格取出一卷边关地图。烛光下,他手指沿着陇西往北,最终停在玉门关的位置——那里被朱砂画了个小小的圈。
.........
宫中,御书房。皇帝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朱笔搁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老太监适时递上热巾子:陛下,该歇了。
温太医近日如何?皇帝擦着手,状似随意地问道。
老太监躬身:照例在医馆坐诊,前儿还治好了赵大人家小公子的咳疾。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案角那封边关捷报。鎏金护甲在秦字上轻轻一刮,终究没说什么。
......
六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青石板发烫。温亭羽正在药圃里修剪薄荷,朱雀大街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驿卒背插红旗,一路高喊着大捷!秦将军大破北狄!冲向皇城。温亭羽正在药房碾药,闻声手下一滑,药碾里的朱砂撒了满桌。
温言正在院中练字,闻声摔了毛笔,墨汁溅了满袖。他赤着脚就往门外冲,险些撞翻煎药的砂锅。
慢着。温亭羽从药房出来,手里还捏着碾到一半的雄黄,鞋。
阿爹!温言风风火火冲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爹打赢了!把北狄人赶到玉门关了!
温亭羽放下药碾,指尖沾着的朱砂在宣纸上按出个红印:慢慢说。
街上都传遍了!温言手舞足蹈地比划,爹带着三千铁骑,在落鹰峡设伏,杀得北狄人丢盔弃甲!
少年眼睛亮得惊人,听说爹一箭射穿了北狄大旗,箭上还绑着火油......他兴奋地说道:驿卒说爹用火攻破了狄人的象阵!
“看!驿卒给我的信!爹爹的信!”少年手里挥舞着封信,爹打赢了!
少年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一个没留神,踩到碎石子上,险些摔倒。温亭羽连忙扶住,却被撞得后退两步。
慢些。温亭羽接过信,指尖沾了些许汗渍。信封上火漆印完好,盖着兵部加急的戳。
温言凑过来,鼻尖几乎贴上信纸:爹是不是很厉害?居然以三千铁骑破了北狄五万大军!少年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温亭羽拆信的手微微发抖。信笺展开,秦战的字迹比往日更加潦草,却力透纸背:
亭羽亲启:
北狄已退至雁门关,为夫不日可收复玉门关。军中一切安好,勿念。随信附上边关雪莲一株,可入药。
战 手书
信纸背面还画了个持枪的小人,这次竟破天荒地画了笑脸。
就这?温言失望地撇嘴,爹怎么不多写点。
温亭羽却盯着那株夹在信中的雪莲出神。花瓣已经压得有些扁,却仍能看出采摘时的用心——根部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用油纸仔细包着。
温亭羽转身进屋,取了个油纸包递给温言:送去周府,给受伤的将士们。
温言接过药包,忽然发现阿爹的指尖在抖:阿爹?
去吧。温亭羽揉了揉他的发顶,路上别贪玩。
少年跑远后,温亭羽才扶着门框缓缓坐下。朝阳穿过云层,照得他手中刚收到的家书微微发亮——不日可收复玉门关几个字力透纸背,像是用全身力气写下的誓言。
当夜,皇帝在紫宸殿设宴庆功。温亭羽称病未去,只让温言带了坛药酒进宫。少年回来时满脸兴奋,说皇上当着百官的面夸爹是国之柱石。
爹下月就能回来了吧?温言趴在案几上,看温亭羽分拣药材。
温亭羽将一枚茯苓片对着烛光看了看:或许。
阿爹怎么不高兴?
没有。温亭羽把茯苓放进研钵,去睡吧,明日考你《伤寒论》。
少年哀嚎着走了,屋内重归寂静。温亭羽取出今日收到的家书,对着烛火又看了一遍,他指尖在一切如常四字上停了许久,直到烛花爆响。
......
皇帝听着兵部侍郎的捷报,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当听到火攻二字时,突然打断:秦将军可受伤?
侍郎一愣:奏报上说......右肩中了一箭,但已无大碍。
皇帝猛地起身,明黄龙袍扫翻了几案上的茶盏。他快步走到疆域图前,鎏金护甲点在玉门关的位置:传旨,加派太医署最好的金疮药。
老太监刚要应声,又听皇帝低声道:别让温太医知道。
......
七月初,将军府·夜
温亭羽在灯下配药,案上摊着本《伤科汇纂》。温言趴在一旁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倦极的雏鸟。
去睡吧。温亭羽轻轻合上书册。
温言揉着眼睛嘟囔:我等爹的捷报......话未说完,脑袋已经歪在了臂弯里。
温亭羽取来狐裘给他披上,少年在梦中咂了咂嘴:爹.......我的小马驹......
窗外无声。温亭羽推开轩窗,望着西北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红绳——那里系着个小小的铜钱,是秦战临行前从铠甲上抠下来的。
翌日清晨,温亭羽正在药房配药。
阿爹,温言忽然扯他袖子,宫里来人了。
温亭羽擡头,看见赵晏站在院门外,身后跟着个捧锦盒的小太监。赵晏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件靛蓝常服,显得格外随和。
温太医,赵晏拱手,陛下命我送些补药来。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锦盒,里面整齐码着几味珍贵药材,说是给秦将军备着的。
温亭羽道了谢,接过锦盒时闻到淡淡的龙涎香。盒底压着张字条,笔迹清隽:雪莲性寒,需配当归同服。
温言好奇地凑过来看:陛下对爹真好。
赵晏闻言笑了笑,忽然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银哨:这是给公子的。陛下说,公子若想习武,可凭此物去禁军营找陈教头。
温言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把玩。银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尾部刻着小小的御字。
替我谢过陛下。温亭羽将字条收入袖中,神色如常。
送走赵晏,温言迫不及待地吹响银哨。清越的哨音惊飞了檐下燕子,少年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爹,我能去吗?
温亭羽替他擦去额上汗珠:等你爹回来,让他亲自教你。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温言嘀咕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银哨挂在颈间。
傍晚时分,忽听温言在院中惊呼。他急忙出去,看见少年人指着天空:阿爹快看!
西北方的天际,晚霞如血,染红了半边苍穹。云层间隐约可见一行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往南飞。
是捷报。温亭羽轻声道。边关有个说法,大雁南飞时若排成人字,便是凯旋之兆。
温言兴奋地又蹦又跳,颈间银哨随着动作上下翻飞。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书房,不一会儿捧着张皱巴巴的纸出来:阿爹,我给爹回信!
纸上草草地写着:爹,我学会《孙子兵法》了,阿爹瘦了,您快回来......墨迹晕开好几处,显然写得着急。
温亭羽添了句家中一切安好,又包了包新配的金疮药,一同塞进信封。火漆封缄时,温言忽然小声问: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快了。温亭羽望向西北方,等玉门关的芍药开了,他就回来了。
夜深人静时,温亭羽独坐灯下。案上摊着边关地图,他手指沿着秦战行军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玉门关的位置。
那里被他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圈,旁边写着日期——正是离京时,秦战承诺归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