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御赐匾额
太医院藏书阁内,沉水香的气息在檀木书架间缓缓流淌。温亭羽跪坐在青玉案前,小心翼翼地展开《青囊书》残卷。
泛黄的绢布发出细微的脆响,千年墨迹在阳光下显露出苍劲的笔锋,几处虫蛀的痕迹更添岁月沧桑。
麻沸散......他的指尖悬在字迹上方半寸,虚虚描摹着那些古老的药名。
白术、川乌、曼陀罗花的配伍比例让他瞳孔微缩,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竟是这样的君臣佐使......
窗外一缕秋风卷入,吹动他垂落的发丝。温亭羽下意识用镇纸压住绢布边缘,却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
温太医果然识货。
清越的嗓音惊得他手指一颤,险些碰翻案边的茶盏。
转身时,年轻帝王正倚在紫檀书架旁,月白常服的下摆沾着几片银杏叶,显然是从御花园信步而来。伽楠香珠在修长的指间流转,映着窗光泛出琥珀色的光泽。
温亭羽慌忙起身行礼,膝盖撞到案几发出闷响。皇帝却先一步擡手,腕间鎏金护甲闪过一道流光:不必多礼。
他踱步到案前,身上带着初雪般清冽的龙涎香,听闻温太医在扬州时......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青囊书》上关于麻风病的记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曾用针灸治好过麻风病?
侥幸而已。温亭羽垂眸,看见自己青布鞋尖沾着的药泥——
今晨刚教温言辨认过的新鲜地黄。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是患者自身正气充足。
皇帝忽然倾身,金线刺绣的衣领擦过案上宣纸。温亭羽屏住呼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年轻帝王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必是批阅奏折到深夜。
这残卷就暂借与你研习。皇帝直起身时,香珠串滑落袖口,在《青囊书》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太医院藏书阁,你随时可来。
温亭羽正要跪谢,却见皇帝已转身走向门口。月白衣袂扫过门槛时,一片银杏叶从衣摆飘落。他下意识追了两步,又硬生生停在原地。
陛下!他突然出声,声音在空旷的藏书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驻足回首,眉梢微挑。
麻沸散的复原......温亭羽攥紧袖中的手,指甲陷入掌心,若有所得,臣当首先呈报太医院。
阳光穿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光影。皇帝忽然笑了,眼角细纹让他看起来像个寻常书生:朕等着温太医的好消息。
脚步声渐远,那缕龙涎香却久久未散。温亭羽跌坐回案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战特有的,带着战场杀伐之气的步伐。温亭羽擡头时,正好看见那人抱臂倚在门框上,玄色劲装衬得肩宽腿长。
见到陛下了?秦战挑眉,犬齿闪过寒光。
温亭羽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囊书》边缘:刚走。
秦战大步走来,靴底碾过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俯身看了看案上的古籍,突然伸手捏住温亭羽的后颈:这么入神?连我来了都没发现。
温热的掌心贴在后颈,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温亭羽放松地靠进这个熟悉的怀抱,鼻尖满是他的气息:你看这里......
他指向麻沸散的配方,秦战却突然咬住他的耳垂:回家再看。声音沙哑,言儿还在等我们用晚膳。
温亭羽耳尖一热,匆忙收拾医案。秦战顺手拿起《青囊书》残卷,粗粝的指腹擦过那些珍贵字迹时,温亭羽差点惊叫出声。
放心,秦战恶劣地笑了,弄坏了就去宫里再抢一份。
暮色渐沉,两人并肩走出太医院。秋风卷着落叶追在身后,将《青囊书》的墨香与松木的气息缠绕在一起,久久不散。
京城的深秋,风里裹着干燥的尘土气。温亭羽站在朱雀大街的一间空铺子前,指尖轻轻撚过门框上积落的灰。
铺面不大,但胜在位置极佳,临街的窗棂透亮,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他蹲下身,手指在青石地砖上轻轻叩了叩,声音沉闷厚实——
是块好料子,不会返潮。药柜若是摆在这儿,药材便不会受湿气侵扰。
这铺子如何?温亭羽回头问身后的牙人。
牙人搓着手,笑得谄媚:公子好眼力!这铺面原是做绸缎生意的,因东家急用钱才贱卖,您若今日定下,价钱还能再商量......
温亭羽没急着应声,指尖在窗台上轻轻一划,指腹沾了一层薄灰。他垂眸思索着,若是把药柜靠墙摆放,诊台设在窗边,病人候诊时还能晒晒太阳......
正盘算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就这儿了。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温亭羽还未回头,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经按在他肩上。
秦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全部挡住。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窄袖劲装,腰间悬着佩刀,刀鞘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你怎的来了?温亭羽仰头看他,唇角微扬。
秦战没答话,径直走到铺子中央,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视一圈,突然擡脚踢了踢墙角,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结实。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牙人道,多少钱?
牙人咽了咽口水,被秦战的气势慑住,声音都低了几分:回、回将军的话,三百两......
二百五。秦战打断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现银。
牙人额头冒汗:这......
温亭羽轻轻拽了下秦战的袖口:别吓着人。
秦战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拍在桌上:二百八,再多一文都不给。
牙人哪敢再讨价还价,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
午后,温亭羽正在新铺子里规划药柜的摆放,秦战突然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兵,擡着一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砰——
箱子重重落地,震得地面微微一颤。秦战随手掀开箱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银锭,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温亭羽怔住:你这是......
积蓄。秦战言简意赅,抓起一块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够不够?
温亭羽走到箱子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银锭。银子冰凉坚硬,边缘还有些磨损,显然攒了多年。
他擡头看向秦战,对方却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对亲兵挥了挥手:去把隔壁的木匠叫来,今天就把药柜打好。
温亭羽忽然伸手,握住秦战的手腕。那手腕上还带着练武留下的旧伤疤,触感粗糙温热。
你......他声音有些哑,全拿来了?
秦战这才回头看他,锋利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不然呢?
他反手扣住温亭羽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让人发疼,开医馆是你的事,花钱是我的事。
温亭羽耳根微热,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由他握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银锭的冷光映着秦战指节上的厚茧,格外分明。
三日后,医馆已初具雏形。
温亭羽站在桐木梯子上,正往白墙上悬挂一幅《经络xue位图》。
他修长的手指仔细抚平卷轴边缘的褶皱,确保每一处xue位标注都清晰可见。窗外秋阳正好,将图上密密麻麻的经络照得纤毫毕现。
突然,街面传来一阵骚动。铜锣开道的声响由远及近,间杂着整齐的脚步声和百姓的惊呼。温亭羽低头望去,手中的银针差点脱手——
一队身着绛紫飞鱼服的锦衣卫列队而来,腰间绣春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其后跟着十二名绛衣太监,擡着一块丈余长的金漆匾额,朱红绸缎覆盖其上,在秋风中微微飘动。
队伍最后是八名捧着鎏金托盘的宫女,盘中锦缎覆盖,隐约可见御用文房四宝的轮廓。
领头的太监总管一甩拂尘,明黄圣旨徐徐展开:陛下有旨——
围观的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温亭羽匆忙下梯,衣带勾住了梯子都浑然不觉。他刚跪稳,身侧就传来熟悉的铁甲碰撞声——
秦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单膝触地时,玄铁护腕与青石板相击,发出清脆的铮鸣。
赐温太医杏林春满金匾一块,紫毫笔一对,澄泥砚一方,龙香墨十锭。太监总管尖细的嗓音在街上回荡,以彰医术仁心,钦此——
两名小太监上前,缓缓揭开匾额上的红绸。金漆在秋阳下流光溢彩,杏林春满四个大字笔力雄浑,落款处赫然盖着朱红玉玺。围观的药商们倒吸凉气——
这可是当朝天子御笔亲题!
太监总管笑眯眯地凑近,鎏金护甲在温亭羽眼前闪过一道光:温太医,陛下特意嘱咐,这匾用的是南海沉香木,金漆里掺了珍珠粉。
他压低声音,开张那日,陛下还要微服来讨杯茶喝呢。
温亭羽指尖微颤,垂首时一缕散发滑落肩头:臣......草民惶恐。
秦战在一旁抱臂而立,闻言嗤笑一声:陛下倒是会凑热闹。他玄色披风下的肌肉绷紧,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总管假装没听见,转身指挥小太监们将御赐文房呈上。
宫女们鱼贯而入,鎏金托盘在医馆的榆木案几上排开,掀开锦缎时,龙纹墨锭的幽香顿时弥漫开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方澄泥砚,砚池天然形成太极图案,在阳光下泛着紫气。
围观的百姓炸开了锅。绸缎庄的王掌柜踮着脚张望:老夫活了六十岁,头回见这么大排场!
隔壁茶肆的小二扯着嗓子喊:温大夫,这匾往哪儿挂啊?
温亭羽仰头望着金匾,阳光刺得他眼眶发热。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的后腰——
秦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胸膛贴着他的背脊,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温度。
挂哪儿?秦战问得随意,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温亭羽深吸一口气,指向正门上方:那儿。
秦战二话不说,抄起匾额纵身一跃。他足尖在门柱上轻点,玄色披风在空中展开如鹰翼,三两下就将匾额挂得端端正正。
落地时靴底碾碎几片落叶,腰间佩刀与铠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如何?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阳光穿过金匾边缘,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温亭羽仰头望着那流光溢彩的御笔,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转头看向秦战,对方正随手拨弄着宫女们呈上的紫毫笔,察觉到他的视线,挑眉回望。
怎么?秦战犬齿闪过寒光。
温亭羽摇头,唇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没什么。
秦战哼笑,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粗糙的指腹擦过敏感的皮肤,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走,吃饭去。他朝内院扬了扬下巴,言儿该等急了。
围观的百姓中,几个年轻姑娘红着脸窃窃私语。温亭羽耳尖发热,拍开秦战的手,却被他顺势捉住手腕,十指相扣着拖出了人群。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朱雀大街的尽头。那块御赐金匾在他们身后熠熠生辉,仿佛预示着一段崭新的开始。
内院石桌上,温言正襟危坐,面前摆着三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少年眼睛亮得出奇,显然已经听说了前院的盛况。
见两人进来,他立刻跳起来:阿爹!听说陛下赏了金匾?
温亭羽揉了揉他的发顶,在石凳上坐下。面汤上飘着的葱花被秋风拂动,泛起细小的涟漪。
秦战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抄起筷子搅了搅面条:吃吧,凉了。说着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温亭羽碗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次。
温言有样学样,也要把鸡蛋夹给秦战,却被一筷子敲在手背上:自己吃,正长个子呢。
少年吐了吐舌头,低头扒拉起面条。秋风掠过庭院,带着金匾上新漆的气息,混着面汤的香味,飘向更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