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将情君绣山河

第62章 心之所向

第62章 心之所向

阿厌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细碎的金色光线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他恍惚地睁开眼,额头仍残留着昨夜低烧带来的闷痛,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砾,连吞咽都带着刺痛。

昨晚的梦境零碎而混乱。他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赤脚奔跑,身后是举着棍棒追赶的醉汉。

忽然有人将他拉进温暖的怀抱,那人的衣袖带着清苦的药香...

爹爹?

阿厌猛地坐起身,单薄的亵衣被冷汗浸湿,黏在后背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掌心还留着几道半月形的掐痕——那是昨夜死死攥着某人衣袖时留下的。

从记事起,他就没有亲人。街头的乞丐们说他是“野种”,酒馆的伙计嫌他碍眼,就连路过的野狗都敢冲他龇牙。

在街头流浪时,见过别的孩子被父亲抱在怀里,也曾偷偷幻想过,若自己也有爹爹,会是什么样子。

他从未体会过被人护在怀里的感觉,更不敢奢望能有一个可以喊“爹爹”的人。

他现在是几岁呢?八岁?还是九岁?只记得在去年,他蜷缩在破庙里发高烧,迷迷糊糊听见路过的妇人们说:这孩子活不过冬天了。

可他现在还活着。不仅活着,还睡在干净温暖的床铺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阿厌攥紧了被角,粗布的纹理磨得指尖发红。

他想起前天温亭羽蹲在药炉前熬药的样子,垂落的发丝被炉火镀上一层金边;想起秦战握着他的手腕纠正剑招时,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他皮肤发烫。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阿厌像受惊的小兽般躺回去,紧紧闭上眼睛。他听见木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苦涩药香。

温亭羽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时,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带着熟悉的药草气息。

烧退了。温亭羽的声音比晨风还轻柔。

阿厌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他感觉到那只手顺着他的额发轻轻拂过,将散乱的碎发拨到耳后。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鼻尖发酸——从来没有人这样触碰过他,仿佛他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宝物。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阿厌这才睁开眼,盯着床顶的素色帷帐发呆。

晨光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漂浮,就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这一上午,阿厌的思绪都像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晨练时,他的木剑第三次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秦战抱臂站在一旁,眉峰高高挑起:小子,专心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阿厌抿了抿唇,捡起木剑重新摆好架势。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下巴尖悬成摇摇欲坠的水珠。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院墙,飘向医馆敞开的窗扉。

透过雕花窗棂,能看到温亭羽正在给一位白发老妇人诊脉。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他微微垂着眼睫,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唇角含着温和的浅笑。

看什么?秦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阿厌猛地回神,发现不知何时秦战已经走到身侧,正顺着他的视线张望。

想偷懒?男人挑眉,古铜色的脖颈上还挂着晶亮的汗珠。

阿厌摇头,垂眸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尖。鞋面上沾着晨露和草屑,露出的大拇指不安地动了动。

......没有。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秦战哼笑一声,突然将手中的长枪抛过来。阿厌手忙脚乱地接住,沉甸甸的兵器压得他手腕一沉。

既然不累,男人活动了下肩颈,发出咔哒的轻响,今天加练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训练近乎残酷。阿厌的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汗水浸透了粗布短打,在后背洇出深色的痕迹。但他始终咬着下唇,连一声闷哼都不肯泄露。

直到夕阳西斜,秦战才喊了停。阿厌瘫坐在石阶上,像条脱水的鱼般大口喘息。

他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掌心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一个还渗出了血丝。

余光里,一抹素白的身影穿过庭院朝这边走来。温亭羽手中端着青瓷茶杯,衣袖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一片流动的云。

喝点水。他在阿厌面前蹲下,将杯子递过来。修长的手指沾着几味药材的碎屑,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阿厌接过茶杯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背,触电般缩了缩。他小口啜饮着温水,感觉火烧般的喉咙渐渐被抚平。

偷眼看去,发现温亭羽正低头准备检查他血肉模糊的手掌,眉头蹙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疼吗?温亭羽轻轻托着他的手腕,指腹在伤口周围小心地试探。

阿厌下意识要摇头,却在对方指尖碰到一处破皮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反应没能逃过温亭羽的眼睛,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

药膏是浅碧色的,带着薄荷的清凉。温亭羽用竹签挑了一点,动作轻柔地涂在伤口上。

阿厌屏住呼吸,看着那节白玉般的手指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间游走,忽然觉得心跳快得不像话。

这两天先别碰水。温亭羽边包扎边嘱咐,垂落的发丝扫过阿厌的手腕,痒痒的。

他擡头时,正好对上阿厌来不及躲闪的目光,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了?

阿厌慌忙摇头,耳尖却悄悄红了。他盯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比初见时圆润了些,不再像根随时会折断的枯枝。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院子里,温亭羽正弯腰整理着竹筛上的药材。

阿厌站在廊下的阴影处,远远地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温亭羽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给他披了一件会发光的纱衣。

阿厌的喉咙发紧,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膛。他深吸一口气,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终于鼓起勇气一步步走了过去。

脚下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阵阵暖意。

醒了?还难受吗?温亭羽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时,一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阿厌摇摇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温亭羽沾着药粉的指尖上,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昨天帮他熬药时不小心烫到的。

怎么了?温亭羽放下手中的药筛,撩起衣摆蹲下身,与他平视。这个动作让他月白色的衣袍铺展在青石板上,像一朵绽放的花。

阿厌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温柔而平静,倒映着自己紧张的小脸。

他忽然想起昨夜发烧时,就是这双眼睛一直守在他床边,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明亮。

我......阿厌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我能叫你爹爹吗?

这句话一出口,葡萄架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过,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

温亭羽明显愣住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阿厌立刻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怕听到拒绝的话。

可下一秒,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带着熟悉的药草香。

可以。温亭羽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如果你愿意的话。

阿厌猛地擡头,眼眶瞬间发热,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阳光太刺眼了,他想,不然为什么眼前突然变得这么模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凭什么?秦战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上,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眉峰高高挑起,你应该叫我爹爹,叫他娘亲。

温亭羽:......?

阿厌呆呆地转头,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秦战大步走过来,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把拎起阿厌的后领,像拎小猫似的把他提到面前:小子,听好了——我教你武功,给你饭吃,还让你住在这儿,你该叫谁爹爹?

阿厌被他拎得双脚离地,却罕见地没挣扎,只是眨了眨眼,小声道:......你?

这才对。秦战满意地把他放下,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把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像鸟窝。

温亭羽无奈地摇头:你别闹他。伸手替阿厌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发烫的耳尖。

秦战突然凑近,带着一身阳光烘烤过的松木气息,在温亭羽耳边低语:怎么,吃醋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廓上。

温亭羽耳根微红,推开他:胡说什么。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阿厌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自然而然的亲昵,眼底闪过一丝羡慕。他

犹豫了一下,突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秦战的衣袖。布料下的手臂肌肉结实,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那......阿厌仰起脸,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我能有两个爹爹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秦战和温亭羽同时愣住,葡萄架下的光影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温亭羽先回过神来,他蹲下身,轻轻握住阿厌的手: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秦战哼了一声,却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便宜你小子了。说着又揉了揉阿厌的脑袋,这次力道轻了许多。

阳光透过葡萄叶,在三人的影子上洒下细碎的光斑。阿厌低头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暖暖的,像是喝了一碗刚熬好的红糖姜茶。

傍晚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阿厌蹲在院中的石板上,小手紧紧攥着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秦战的佩剑。

这把玄铁长剑是秦战从不离身的兵器,平日里连碰都不让人碰,今日却破天荒地交到了阿厌手里。

擦干净点。秦战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锐利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阿厌的动作,剑刃要顺着纹路擦,别伤着手。

阿厌用力点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手指还不够灵活,但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剑身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映出他认真的小脸。

温亭羽端着青瓷果盘走来,盘中切好的梨子还带着晶莹的水珠。见状不由失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秦战挑眉,顺手撚起一片梨子丢进嘴里:我这是在教他做事。汁水顺着嘴角滑落,被他随手抹去。

阿厌擡头,看了看温亭羽温柔的笑脸,又看了看秦战沾着梨汁的唇角,突然小声喊了一句:爹爹。

这声称呼让两个大人都愣住了。阿厌耳尖通红,急忙低头继续擦剑,声音细若蚊呐:......阿爹。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秦战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他霍然起身,一把将阿厌捞起来甩到肩上:好小子!有眼光!

阿厌惊呼一声,小手本能地抓住秦战结实的肩膀,被他带着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天旋地转间,阿厌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温亭羽站在原地,手中的果盘微微倾斜。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手接过秦战肩上的阿厌,轻轻捏了捏孩子红扑扑的脸颊:擦完剑记得洗手,该用晚膳了。

夜深人静时,阿厌已经在厢房睡熟。月光透过窗纱,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他的怀里紧紧搂着温亭羽给他缝的小布老虎,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睡梦中露出笑容。

廊檐下,秦战和温亭羽并肩而坐。夏夜的微风带着荷香拂过,掀起两人的衣角。

那小子,秦战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倒是挺粘你。

温亭羽轻笑,将泡好的菊花茶推到他面前:他也粘你。今日叫你爹爹时,眼睛都是亮的。

秦战哼了一声,仰头饮尽杯中茶,却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他忽然伸手,将温亭羽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这下好了,平白多了个儿子。

温亭羽放松地靠在他胸前,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挺好的。简单的三个字,却带着说不尽的满足。

月光如水,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交融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屋内,阿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爹爹,又沉沉睡去。

这是他流浪多年后,第一次拥有了可以安心称之为家的地方。

有教他习武的爹爹,有给他熬药的阿爹,还有这个充满药香与松木气息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