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将情君绣山河

第18章 :京城重逢

第18章:京城重逢

盛康七年·二月

二月里的帝京银装素裹,太医院青灰色的屋檐上积了层薄雪。

温亭羽立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发呆。枝头几点红蕊在寒风中颤动,恰似他此刻忐忑的心绪。

公子,老爷唤您去书房。老仆温忠佝偻着腰前来通传,声音压得极低,兵部王大人来了,脸色不大好。

“好,我知道了。”温亭羽闻言整了整衣冠,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攥了攥。

回京半月有余,朝中风云变幻,父亲温如春的眉头越锁越紧。他轻吸一口气,踏着青砖步向书房,积雪在靴底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书房门半掩着,里头传来茶盏轻叩桌面的脆响。温亭羽在门前略整袍袖,正要通报,却听见王焕阴沉的声音穿透门缝:

温院使,令郎与秦战过从甚密之事,朝中已人尽皆知。大殿下很是不悦啊...

小儿在边关行医,自然要与守将往来。父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温亭羽听得出其中强压的怒意,若这般寻常公务也要被说成结党,岂非欲加之罪?

寻常公务?王焕冷笑一声,琴笛和鸣是同僚之谊?月下谈心是公务所需?温院使,明人不说暗话...

温亭羽心头一跳,正欲推门而入,忽见廊柱后转出个端着茶盘的丫鬟。他顺势轻咳一声,提高音调道:父亲,孩儿前来请安。

书房内霎时静了下来。片刻后,父亲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推门入内,炭盆烧得正旺,烘得满室暖意。王焕端坐在太师椅上,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正阴恻恻地打量着他。温亭羽不动声色地行礼:见过王大人。

贤侄不必多礼。王焕假意虚扶,指尖在袖口金线绣的云纹上轻轻一掸,方才正与令尊说起你在边关的......趣事呢。

温如春坐在书案后,霜白的鬓角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他朝儿子递来个安抚的眼神,转而向王焕道:王大人,小儿初归,尚未面圣述职。若有疑问,不如待......

哎,温院使多虑了。王焕忽然堆起笑脸,起身整了整孔雀补服,本官也是关心贤侄。毕竟......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三日后宫中冬宴,听说秦将军也要奉召回京了。

温亭羽心头剧震,袖中的手猛地攥紧。秦战要回京了?他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不露分毫:多谢王大人告知。下官定当谨守本分,不负圣恩。

王焕眯着眼盯了他片刻,忽然抚掌大笑:好!好!不愧是温院使教出来的儿子。说罢拱手告辞,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却如毒蛇吐信般令人遍体生寒。

待脚步声远去,温如春立刻掩上门窗,拉着儿子在炭盆旁坐下。老人家的手微微发抖:羽儿,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父亲......温亭羽喉头发紧,是孩儿连累了您。

温如春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今早太医院值房收到的。你且看看。

信纸展开,是太医院同僚的笔迹,详述了大皇子一党近日在朝堂上对秦战的弹劾——擅权边陲结党营私蓄养死士,条条都是杀头的罪名。温亭羽越看越是心惊,纸上的墨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他们这是要置秦将军于死地......他喃喃道,忽然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秦将军绝无二心!我在边关亲眼所见......

为父自然明白。温如春叹息着拍拍他的手,但眼下朝局......唉,你且记住,无论宴会上发生什么,都要装作与秦将军素不相识。

温亭羽怔怔望着炭盆中跳动的火苗,秦战教他辨识草药时专注的侧脸、月下合奏时默契的眼神、离别时塞给他的弓弩......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要他装作陌路,谈何容易?

孩儿明白。他最终低声应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

三日后,紫禁城内张灯结彩。温亭羽随着父亲踏入乾清宫时,殿内已觥筹交错。他身着御医正六品鹭鸶补服,青缎官帽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在满堂朱紫中显得格外清雅。

那就是温家的公子?

听说在边关与秦将军......

细碎的议论声飘入耳中,温亭羽恍若未闻,垂眸跟在父亲身后。忽然殿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武将鱼贯而入。他的余光捕捉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心脏顿时漏跳一拍。

秦战一身二品麒麟补服,腰间玉带上悬着御赐宝剑,行走间甲叶轻响。半载未见,将军轮廓越发深刻,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更甚往昔。

他在殿中站定,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在掠过温亭羽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臣,西北总兵秦战,奉召觐见。低沉的声音在金殿上回荡,惊得温亭羽指尖发颤。他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怕一个眼神就会泄露心事。

皇帝高坐龙椅,说了些犒赏边关将士的场面话。温亭羽却注意到大皇子赵棣的目光始终钉在秦战身上,而王焕正凑在二皇子赵桓耳边低语。朝堂上暗流涌动,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在宴席间穿梭。

宴至中途,侍从们捧上御酒。温亭羽正欲接过酒盏,忽见秦战朝他这个方向举杯示意。他慌忙端起酒杯,却在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读懂了将军眼中的深意。

下官敬秦将军。他强作镇定地走过去行礼,声音恰到好处地保持着陌生同僚该有的疏离。

酒杯相碰的刹那,秦战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在他掌心一蹭。温亭羽只觉有片薄如蝉翼的纸笺滑入袖中,惊得他险些摔了杯子。

好在众人注意力都被大皇子突然的发言吸引——

秦将军镇守边关多年,想必对蛮族习性了如指掌。赵棣把玩着酒杯,笑容不达眼底,不知可曾听闻蛮族近来频频异动之事?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温亭羽屏住呼吸,看见秦战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回殿下,臣离营前已加强边防,蛮族若敢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

哦?赵棣挑眉,可本王怎么听说,将军与蛮族使者私交甚密?上月还有密使出入军营?

温亭羽的手猛地攥紧酒杯。这分明是指那次乌木达假意和谈之事,秦战早已上奏说明原委!

秦战面不改色:陛下明鉴,蛮族长老乌木达假借和谈之名行下毒之实,臣已将其扣押,并上奏朝廷。此事有多位将士作证,太医院温御医也曾为臣解毒。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温亭羽心头一跳。皇上目光扫过来,他连忙起身行礼:微臣可作证,乌木达所用确为蛮族秘毒断魂散。

王瑾突然插话:陛下,温御医与秦将军私交甚笃,其言恐难为凭。

温亭羽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发作。温如春悄悄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眼看气氛僵持,二皇子赵桓突然笑着打圆场:今日冬宴,何必谈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来,本王敬诸位一杯!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温亭羽借饮酒之机,悄悄将袖中纸笺往深处塞了塞。那薄如蝉翼的触感,却似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手腕。

酒过三巡,温亭羽借口更衣退出大殿。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让他滚烫的思绪稍稍冷静。

转过一处假山,他迫不及待地展开那张字条——三日后,西山红叶亭八个力透纸背的小字跃入眼帘,正是秦战的手笔。

温御医好雅兴,雪夜独游?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温亭羽差点将字条掉落。他迅速将纸笺攥入掌心,转身看见王瑾提着灯笼站在三步开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

王大人。温亭羽拱手行礼,借着动作将字条塞进袖袋暗层,下官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

王瑾走近几步,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方才见温御医与秦将军相谈甚欢啊。

王大人说笑了。温亭羽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下官不过循例敬酒。

是吗?王瑾忽然伸手,作势要拍他肩膀,家父常说,温院使最是谨言慎行,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却......

王瑾。

低沉的嗓音如惊雷炸响。秦战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转角,高大的身影挡住半边月光。王瑾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落下。

秦......秦将军。他干笑两声,下官正与温御医叙旧......

宫禁重地,私相授受是大忌。秦战缓步走来,甲叶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碎的声响,王大人身为兵部主事,不会不知吧?

王瑾额头渗出细汗,连连拱手:将军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回席。临走时阴毒地瞪了温亭羽一眼,灯笼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扭曲的影子。

待脚步声远去,秦战忽然抓住温亭羽的手腕,将他拉入假山后的阴影处。两人近得能闻到彼此呼吸中的酒气,温亭羽甚至能看清将军睫毛上凝结的霜花。

将军......他轻声唤道,声音微微发颤。

秦战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这半年来每一处细微的变化。最终,将军只是紧了紧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低声道:三日后,小心行事。

温亭羽刚要回应,远处忽然传来搜寻的呼声:秦将军?陛下传召!

秦战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恢复了疏离的姿态:本将在此。他深深看了温亭羽一眼,转身大步离去,黑色大氅在雪地上扫出深深的痕迹。

温亭羽呆立原地,腕上残留的温度如烙印般灼人。他慢慢展开掌心,那张字条已被汗水浸湿,墨迹微微晕开,却依然清晰可辨——三日后,西山红叶亭。

......

回府的马车上,温亭羽靠着车壁出神。车帘外飘着细雪,街巷中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父亲在一旁闭目养神,忽然开口:见到秦将军了?

温亭羽心头一跳:是。宴会上......打了个照面。

王瑾那小子没安好心。温如春叹了口气,这几日你就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

温亭羽垂下眼睛,袖中的字条仿佛有千斤重:孩儿明白。

马车转过朱雀大街,忽然被一队巡夜的官兵拦下。为首的校尉举着火把照了照车徽,拱手道:温院使恕罪,奉命搜查可疑人物。

温如春掀开车帘:深更半夜的,搜什么?

回大人,有蛮族细作混入京城。校尉说着,眼睛却往车内瞟,听说曾在太医院附近出没......

温亭羽心头雪亮——这分明是冲着温家来的!他配合地出示腰牌,任由官兵检查车厢。当火把照亮他苍白的面容时,那校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回府后,温亭羽伺候父亲安歇,自己却辗转难眠。他取出秦战的字条就着烛火细看,忽然发现背面还有极小的字迹——亥时三刻,东角门。

这是......另有安排?温亭羽心跳如鼓,将字条凑近烛火仔细辨认。没错,确实是秦战的笔迹,墨色略淡,显然是后来添上的。

他吹灭蜡烛,和衣躺在床上假寐。待府中更漏显示亥时初刻,便轻手轻脚地起身,从药箱暗格中取出那支铁笛别在腰间,又披了件灰鼠皮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