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让我吃口草!

第143章让我吃口草!

九月中旬,清霜满庭。

天色蒙蒙亮,江颂祺率队南下的大军已然开拔。林烟湄目送飞扬的黄尘吞没了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后,直接从百官最前列出溜出溜钻回了马车。

好大的西风,刮脸上干巴巴冷飕飕的!

于礼,御驾亲征百官皆应出城送驾,身为储君的江晚璃也不例外。今儿轮到小鬼这只有虚名全无实权的“亲王”在朝臣前头顶着,都怪深秋清寒,又把病弱的江晚璃放倒了。

楚岚察觉林烟湄回家心切,便将马车驾得飞快。

“云清,先进宫。”

方驶入城门,林烟湄推开窗吩咐。

楚岚好奇问她:“进宫作甚去?我还当你惦记殿下呢,跑那般快。”

林烟湄托着腮,故作老成地叹出一口气:“接不省心的老前辈去呗,阿姊关她数日,气儿也该消了。我再不去接,如今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会在宫里折腾花活儿。”

闻言,楚岚抿抿嘴,暗暗可怜起事事操劳的小鬼:“行,咱再走快点,驾!”

不多时,俩人抵达宫门,却被守将拦了去路。

林烟湄说明来由后,小将一脸纳闷:

“她不是随军南下了吗?半个时辰前,有位老嬷嬷出宫的事由便是给您送她的手信啊。”

“啊?”

听得这话,林烟湄和楚岚双双目瞪口呆,傻了一会后,拍拍大腿撒丫子冲向马车。

上次谈判被阴,瑞丹岂会善罢甘休;再者,江颂祺亲去督战,是狠毒了利用大楚内斗搅乱朝局的瑞丹,有心吞灭南国的。寸瑶一大把年岁,上哪门子你死我活的战场!

简直起哄!

“等等!靖王…,是靖王吗?您请留步。”

宫门口突然逼近的呼喊打断了林烟湄钻马车的动作,她烦躁回眸,认出来人是刘尚宫后,耐着性子踏下马车折返:“您有事?”

“这些您带回去。”

嬷嬷把怀抱的大木盒塞给了她:“太后前阵子理政过劳,以至病势反复,得休养了。这是待批的奏本,劳您转交殿下。陛下离京,应由殿下监国,您得空也劝劝她,回宫来住罢。”

木盒沉甸甸特别压手,林烟湄懒得接,反手又往回推:

“有太后坐镇,还需监国吗?她老人家瞧着精气神尚可,阿姊最近太虚弱,不成的。”

“欸,您这话不对,太后当年退位即因病体不支,前阵子是没办法不得不硬撑啊。”

刘尚宫倒退数步,绝不再碰那木箱,踩着小碎步掉头就逃:“您让殿下悠着干!”

空留举着箱子扔不出去的林烟湄原地窝火。

亏得楚岚拿寸瑶的信引诱她,才把气呼呼的小人哄回府。

俩人到家那会儿,困乏的江晚璃正倚着床头放空思绪,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林烟湄一进门,桌上一碗纹丝未动的清粥赫然入目,迫她无意识撇嘴唠叨:“又不吃饭。”

“书桌有你的信。”

江晚璃自觉忽略小鬼的牢骚,拿小梳悠然篦着长发:“手里捧的什么?点心么?”

“咚!”

林烟湄把破箱子丢在桌角,叉腰抱怨:“是太后送阿姊的好点心,要钱的催债的诉苦的等做主的奏本一箩筐,能把你累惨。我想推,没推掉。”

小嘴皮子飞快几里哇啦一通,听得江晚璃无声揉起太阳xue。

头大。

看来,林烟湄怨气老重了。想到这,她阖眸轻叹了声,提议道:

“先看信罢,宫里送你的,弄清何事后再一齐探讨。”

林烟湄寻思,哪里还用看,保不齐又是什么惊悚要命的“绝笔信”。

可一双手还是实诚地摸上信封,眼神也兴冲冲凑近纸面。

只不过…

看完信后,那可怜的薄纸被小鬼狠命捏成一团,猛地顺窗缝掷了出去:“老东西,气死我!”

破口大骂格外嘹亮。

江晚璃赶紧下了床,小鬼的反应太反常了:“怎么了?”

林烟湄扶着桌子呼哧呼哧喘气。

寸瑶在信中说了两件事:一是得知瑞丹在构陷华王得逞后仍想诛尽其后人,她不亲去报仇心有不甘;二是嘱咐后事,要林烟湄将她的骨灰洒在城郊乱葬岗陪未婚妻,绝不落葬谢家墓园。

“倔不死她!”

险些气炸了肺的林烟湄一拳砸向桌案,咬牙骂出声后,眼泪唰一下流了满脸。

一旁的江晚璃不知内情,以至于满面错愕,忙不叠地出门捡回皱巴的纸团,匆匆阅了遍。

明晰原委后,她亦觉震惊:寸瑶真能折腾啊,被软禁深宫,居然还有本事勾搭上陛下,并顺利游说江颂祺准允她以军师身份陪同南下?

是她大意了,早知今日,就该换个没人且插翅难飞的地方关寸瑶。

江晚璃独自杵在庭中自责了须臾。

说来也怪,不知是秋风的萧索容易勾起人的惆怅,还是早晨寒凉的温度容易让人清醒,她站着站着,脑中思绪意外转了个弯,隐约体谅了寸瑶的心绪。

于是,立场转变的江晚璃快步回了屋。

背对房门的小鬼安静坐着,已听不到抽噎声了。江晚璃放轻脚步踱到她身前,躬身打量她,泪痕消散,只余两道红眼圈。

“湄儿,可以聊聊了么?”江晚璃拎过靠椅,与小鬼促膝对坐,温存询问。

林烟湄捂着眼点点头。

“我的话或会刺激你,但也有三成希望,助你看开些,消弭些痛苦。”江晚璃审慎问:“要听么,决断权在你。”

话音未落,林烟湄冒汗的手就抓上了江晚璃的衣袖攥着:“阿姊说吧。”

江晚璃见状,大方地把指尖穿插进小鬼掌心,给人营造安稳感:“若换位思考,我能理解寸瑶揣着永不可得的念想苦熬半生的凄楚。形单影只太久的人,求解脱、求心安无可厚非。”

林烟湄顿时眉目扭曲:“可她还有我们啊!过往数年,大伙受她庇护,难得以后的日子窥见了天光,她却执意求死,我们这些人会愧疚、难过…”

说着说着,林烟湄仰头去看房顶,差点又崩了情绪。

江晚璃默默等着她消化掉激动,待对面的嘴不再发颤才再度补充:

“假如…我是说假设,我有一日病歪歪出门,不幸遭刺杀殒…”

“不许胡说。”

林烟湄一巴掌拍上江晚璃的嘴,满眼嗔怨地瞪她。

“只是假如,”江晚璃硬掰出一条缝,固执问:“届时,独活于世的你,每日看着这一大家子的喜怒哀乐,就真能觉得人生丰盈了么?午夜梦回,心底会不会空落落的疼?”

“…”

林烟湄怔着眼,不接话。

她本能地抗拒代入江晚璃预设的场景,胸口已然觉得绞痛。

江晚璃继续道:“寸瑶意气风发时遭此打击,构陷事发,谢家又急于与林家撇清关系,导致她孤立无助,自此受罪半生,这份折磨,她该是够够的了。”

“…那…”林烟湄无力地垂下脑袋,纠结半晌,方支吾道:

“她…她复仇可以,哪怕战场凶险丢了命,我…我也能强迫自己接纳,可…她怎么非要把自己挫骨扬灰,天地为葬呢!”

江晚璃毫不犹豫地追问:“换做是你,愿不愿与我生同衾,死同xue?”

“自然,我…”

林烟湄突兀哑了嗓子。

江晚璃提点到这儿,她终于恍然彻悟,城郊乱葬岗里有林瑶长眠…寸瑶找不到也拼不全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以这种方式与人厮守,也是无奈。

屋内陷入诡谲的静谧。

直到朝阳漫上花窗,把斑驳树影打落桌前,林烟湄好没底气又颇具期待地望着江晚璃,嗓音颤巍巍地问:“阿姊,你觉得…太后她会同意,会给旧案…”

“别为难自己。”

江晚璃猜到小鬼开口的动机,急切制止了她的话头:

“你放心,即便母亲碍于颜面不肯做,这件事我也会办。华王与南国结仇、被言锦仪记恨,皆因国事。她效命先帝,效命大楚,无罪。朝廷亏欠她和靖安军的,岂止是昭雪?”

“…嗯。”

林烟湄缓缓把脑袋埋进了江晚璃心口。

即便先前寸瑶祝福了她和江晚璃的感情,但事后查访多时,她不是傻子,早已看穿了太后知晓华王冤屈却纵容言锦仪权倾朝野的事实。是以,每当她耽于私情,自责自厌可没少冒头。

如今得了江晚璃笃定的承诺,她顿觉心口大石轻飘飘移开了。横亘在她和阿姊间最深的隐晦,最难脱口的忌惮,竟是以这般意外的方式,烟消云散了。

“阿姊,我知道这很难办。长辈的错却要你为难,我换位想想,便觉得痛苦。可是,我这人就是自私又讨厌,我没办法任性到随便替两家旧人勾销仇怨…”

“你不讨厌,湄儿,别这样。”

江晚璃下意识紧紧拥住她,呼吸变得急促:“你不厌弃我,还肯陪我在一起,我很知足。你的家人、先前两府旧部也没迁怒于我,可见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通情达理,反让我愧疚。”

林烟湄吸溜着鼻子:“真的吗?”

江晚璃摁着她的脑袋:“撒谎会心慌,你听我慌了么?”

“噗嗤…”如兔子般砰砰蹦的心跳过耳,林烟湄破涕为笑,探出脑袋摸起江晚璃的脑门:

“阿姊发着烧,心跳一直慌慌的,跑的可快呢。”

江晚璃眸光一滞,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鬼的情绪转变总是突然,每每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沉吟须臾,静静感受着心率,觉得身子确实晕飘飘的,遂起身往床边走:

“我今早被吵醒的,再睡会儿。”

“嗯?”林烟湄再度叉腰,盯着那烦人的木盒犯愁:“睡久了的话,这一箱政务怎么办?能拖延吗?”

“军国大事哪里能拖?”

江晚璃低哂了声,偏头拿灵动的视线打量小鬼:

“老天怜我,这不是派来个聪颖的好帮手么?有劳了,靖王阁下。”

林烟湄登时傻眼:“啥?!关我啥事?我哪会这些?”

“喏,”江晚璃擡手一指书架:“那边有专门书籍可供翻阅参详;再不济,棘手事宜处置不好,随时可以问我。以湄儿分辨是非之能和过人的悟性,上手很轻松的。”

“我…”林烟湄不乐意,想再推诿几句,不碰劳心的政务。

“我家湄儿最是体贴。”

江晚璃飞速接话,拿甜言蜜语堵小鬼的嘴。

她确信寸老狐貍教出的徒儿不会差劲,拎得清轻重缓急。况且,依照她对未来的筹划,林烟湄再不接触这些多多历练,以后怕要捉襟见肘来不及的。

“唉…命苦。”

心软的小林不得已妥协,无精打采地翻起五花八门的奏本。

*

岁隼云暮,一元复始。

京中正月的年味最是浓郁。即便南疆战事焦灼不休,也毫不耽误百姓的祥和喜气照拂大街小巷火红的灯笼。

新岁首日下了场雪,洁白玉屑铺陈屋顶,迟迟不肯与烟火喧嚣的人间作别,倒与艳丽的新桃符相得益彰了。

整整一个寒冬,太后病到起不来身,所有政务都往靖王府送。遵照医嘱,江晚璃在秋冬季节尤得注意修养,因此,可怜的林烟湄被迫揽下千钧重担,忙得日夜颠倒,理政本领竟速成了。

这不,正月初五,城中办灯节,府中上下跃跃欲试要凑热闹,连江晚璃都心动了。

傍晚府中马车倾巢而出,没多久,最宜观景的城楼上就站满了府内老弱,连慧娘都来了。

裹成毛绒球的江晚璃捧着火炉,十分惬意地四下观瞧,不时指几样小摊上的玩意儿,要楚岚买给她。

只是,这热闹里找不见小鬼的踪影。

此刻,倒霉蛋儿正被几位老人家围困于书房,核算国库银钱,合计着该给前线划拨多少军费呢!

被毛笔磨出茧的手麻木扒拉着算盘珠子,外间“砰”的一声响,烟花腾空,火星炸散,连同小林脑子里成堆的数字一起,散成一片灰。

林烟湄侧目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五彩光晕。

片刻晃神儿都有人监视:“靖王可拿定主意了?”

“催你个头!”

老臣们鸡一嘴鸭一嘴呛呛半日了,国库不是没钱,就是各部都紧着自个的钱袋子算计,把小鬼烦得头疼。林烟湄被逼急了,把算盘往前一推:

“老娘过节去了!”

话音未落,潇洒背影如风儿般闪出房门,一溜烟闯进了漫天繁花间。

不多时,城楼靠椅里边赏烟火边喝热梨汤的江晚璃,突兀被身后暗影偷亲一口。她诧异擡眼,凤眸含笑:“老狐貍都打发走了?”

“嘁,别提这茬。”

林烟湄抓起一杯冷掉的梨汤就往嘴里灌:“这群老家伙,就是看我好欺负!我撂挑子了。”

江晚璃始料未及,神情僵滞须臾,而后敛眸拨弄着小盏,不紧不慢道:

“军费要紧的,若延误了,前线恐有闪失…”

“停!”

林烟湄捏住江晚璃的肩,强行揪人起来:“想我拉磨可以,回家让我吃口草!”

江晚璃被她拽得趔趄:“这草太冰了…”

“我不挑!热水里泡透了再吃也成!”

林烟湄委屈叫嚣:“天底下哪有驴勤勤恳恳在家苦干,草飘在外面消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