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退位

第142章退位

朗月高悬晚风清。

饱睡半日的林烟湄转醒时,脑子发蒙有点断片儿,可能是那碗安神汤药效过猛导致的。

屋内苦守的乐华杵着新拐杖缓踱到床头看发愣的小傻子:“饿吗?”

神思恍惚的林烟湄还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迷茫盯住她的拐,兀自打岔:

“阿姊的审美不错,此等简练风格适合姐姐。”

乐华侧目抿了抿唇。

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屁孩不可爱。

她也学人自说自话:“若不饿,府外备着马车,进宫去找殿下罢,她今晚约莫回不来。”

“进宫?”

林烟湄这才醒过神儿,恍然环视屋子:“阿姊几时起身的?怎不叫我呢?”

乐华腹诽,殿下又非心思大条的,也比不得小鬼承受力强,出这么些事,怎么可能睡得下?

傍晚楚岚派人传信,说是南下使团今早押了宸王回京,陛下亲自坐镇三司会审;而江晚璃也亲审言锦仪去了,还被那厮的硬嘴气得犯晕,刘太医强行将人擡出诏狱,扔到了太后殿里。

也就半刻前,谢砚青路过府门,送来一份热乎的手写罪状,请乐华得空时给林烟湄念念;还顺带捎口信,道是南下使团参了寸瑶好几本,这人暂扣宫里听训,一时半刻回不来。

乐华闲来无聊先读了罪状,其上无非是言锦仪的供述:

三十年前,她以为灭杀了瑞丹的谍网,并模仿谍网架构组建了自己的死士以监视朝臣。孰料执棋者反成瑞丹的棋子,南国细作顺理成章借言锦仪的秘密势力遮掩,潜伏大楚多年。

而无论三十年前还是北境战乱时的刺杀,负责调遣杀手的皆是死士团的领头人,即明面上的言党,实际暗中效命南国的细作——渤海都护府的都护。朝廷派了乌瑞北上缉人。

林烟湄曾与此人打过多次照面呢。

依乐华之见,她干巴巴给小鬼念这些,远不及江晚璃亲口讲给小鬼听来得痛快;且她笃定以林烟湄的倔脾气,在知晓江晚璃独自去审案后,绝不会安分等人回家。

那她不如主动送人走,遂只问道:“吃饭还是出门?”

“出门。”

林烟湄抓过外衫拎着,迈大步哐哐走。

乐华一步一顿在后追,也钻进了车内。林烟湄好生意外:“乐姐姐作甚去?”

“找人。”

乐华言简意赅,低眉转了下拐杖把手,“啪”地一声响后,扶手处居然射出一根飞针:“勉强也能保护你。”

林烟湄惊诧望向隐形的机关:“这…是阿姊做出来的?”

“殿下巧思无数。”

乐华赞叹的口吻,就像随口感慨风大一样寻常,神色全无起伏。

林烟湄听着波澜不惊的由衷夸赞,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她自问很了解江晚璃,也常常叹服于阿姊五花八门的才艺,可是…怎还有这么多她没接触到的盲区啊,枕边人竟比不上下属吗?

酸涩与自责懊恼交织一处,搞得小鬼情绪低沉,是以途中分外安静,俩人没话聊。

车停于宫门口,乐华下车时一眼瞧见,她要找的人正倚着拴马桩打瞌睡,寡淡的面容悄然绽开笑模样,她故意放轻脚步凑上前。

“云清!”

结果,可恶的小鬼存心冒坏,在进宫前扯着嗓子把楚岚吵醒,撞进某人的白眼,还俏皮扮起鬼脸:“你们回,不用等我。”

乐华“哼!”了好大一声。

楚岚却是笑得酣畅:“哈,湄娘还有心思逗你呢,她可真是心宽体胖啊。”

“别管她,”乐华小幅拨动楚岚的剑鞘:“腿疼,你骑马驮我回府可以么?”

“嗯…”

楚岚若有所思般托腮谈条件:“你说‘清清驮着我?’,我就跟你同骑。”

某刻板不开窍的人纠结须臾,硬着头皮恳求:“我真的腿疼,有劳了,云清。”

话音方落,宫门前守卫们目睹了她们眼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跳脚如炸毛狮子,边跳高高边叫嚣:“榆木脑袋!榆木脑袋!榆…”

要不是一瘸一拐的乐华牵走了楚岚的宝贝战马,这人估计能在此闹一整夜。

与此同时,进宫的林烟湄方抵达大殿门前,殿内灯火通明,听外间宫人说,太后仍在议政。

林烟湄本想在廊下圈椅里坐着等会儿,孰料手刚摁到椅子,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好奇歪头,竟瞅见了满面疲态的江颂祺。

陛下恰巧与她对视,迈门槛的脚微顿,嘴边勾起勉强的淡笑:“你也来了。”

林烟湄恭谨见礼:“参见陛下,臣来接殿下的。”

“璃儿在挨训,”江颂祺毫不避讳,指着里间低声劝道:“你莫进去,母亲动怒时间不会短,去我殿里小坐片刻?”

林烟湄一愣。

挨训?阿姊好端端怎挨训了?可怜…

陛下主动邀她陪同,是有事问?管它呢,她是真想从陛下嘴里套些话,得去!

次第宫灯照亮弯曲的回廊,二人前后脚迈入寝殿后,宫人急忙掩紧了门,大殿内无一随侍。

林烟湄直觉形势不对:“陛下找臣有事?”

江颂祺落座斟了杯茶抿着:“拐你来当人质。”

林烟湄瞬间凌乱,试图往殿门处倒退。

露怯的小动作逗得江颂祺发笑:“你出不去了,过来坐吧。放心,我无意伤你。唯有拿捏住你,才有一线搏赢母亲的机会,让她准我南下讨伐瑞丹。”

“南下?陛下是…想御驾亲征?”

林烟湄一脸不可思议,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国朝并非没武将可用,况且江颂祺大病一场还没好利索,干瘦干瘦的,哪能上战场?

江颂祺道:“暂驻南疆的安芷递来奏表,言说拉弓仍觉吃力,腿伤也没好全,如此坐镇军营,恐

“那就换一人好了。”

林烟湄有啥说啥,大概是上次喝爽了,一点也不畏惧皇帝,状态相当惬意。

江颂祺够茶壶的手微滞几息,而后手腕翻转,摸上一旁的酒壶,哗啦啦斟了满盏,仰头一饮而尽。

“陛下?”林烟湄看迷糊了,伸手想拦阻。

江颂祺擡袖挡了,怅然叹道:

“你我都是权力制衡的产物,理应心境相仿?我在言太傅和太后的斗法中平衡求生,而你母辈的临世,是先帝利用皇族收拢异姓军权的怀柔政策。我们都被裹挟着,身不由己不是么?”

林烟湄讷然:“臣…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午后我去旁听三司会审,许久不出宫了,我觉得京城好陌生啊…就像闻听我生母的满口怨怼,同样觉得我与她形同陌生人,再也看不透她,也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江颂祺抓着酒壶,手背青筋凸起:“她怪我,怪我没给她踏实和心安,怪我登基把她和妹妹推到了众臣环视的风口浪尖,日夜战战兢兢…好像谋反动因皆在我,都是我的错。”

林烟湄无言以对,也不敢贸然接话。

江颂祺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回应,只想诉出心头的苦:

“当年太后无子,言太傅逼她过继了我。太后有孕就送我回了王府。怎料那胎竟落了,我又回宫来,直到璃儿出生再被送还、璃儿生病再被接回,像怪物一样被人丢来丢去…

我哭求过宸王别再送我进宫。当初明明是她,劝我做争气的皇嗣给她长脸…到头来,我辛苦周旋于太后、太傅和母族之间,反而成了三面不讨好的罪人,多么可笑。”

酒水吨吨吨灌进喉,憔悴的眼尾飞出斜红,江颂祺抖抖一滴不落的酒壶:

“大胆宫人,又偷倒我的酒!”

“醉酒伤身。”林烟湄伺机近前,掰掉酒壶撇去了一旁:

“人皆有起落,我以孤儿自处过,也曾在恶官治下茍活,反感过‘罪臣余孽’的身世,亦曾怕担不起家仇而自责…可当下的困厄抵不过余生漫长,与其执迷,不如寻了和解之法活下去。

臣不懂政治博弈或朝堂平衡的权术,只会就事论事。宸王谋反、勾连磐宫行刺储君是事实,她搅得南疆民心不安,百姓流离,论迹论心都是错。这些错您若不曾包庇,又何须自苦?

就算包庇了,也是人之常情。我曾窥见小姨秘会宸王谋事,逃回京后却瞒而未报,小姨也未把我交给宸王杀掉…骨肉亲情有恻隐正常,人非圣贤是会糊涂的。只是事后回想,难免后悔。”

“后悔…”

江颂祺复述着林烟湄的话,无声苦笑了半晌:

“是啊,我若在知晓宸王行刺璃儿时没选择遮掩,而是主动告知太后详查,哪来后面这许多被敌国钻空子挑唆的祸事?”

“朕有罪,既愧对一心想维系和睦的家族,也愧对大楚子民,更欠缺对至亲的关怀问候…所以,朕想赎罪。数十年来林林总总的内乱皆与瑞丹有关,就让朕这罪人去剿罪人,不好么?”

“小湄儿,朕不配这皇位,甚至恨这位置离间了亲情。知晓你祖母和太后的前尘后,朕每每忆起言太傅十余年的教导场景,都会犯恶心。朕是什么,是她手里好用的复仇刀么?”

“陛下别这么说,作恶的是言锦仪,利用仇恨火上浇油的是瑞丹,哪个都不关您的事。”

林烟湄不忍江颂祺过度自责,蛮力拽着泪眼婆娑的人往床上扔:“您醉了,得仔细龙体,歇息吧。”

“你不信朕的承诺,你没信过是不是?”

江颂祺醉醺醺挂在林烟湄身侧,口齿已有些含混:

“太后这半生求稳的棋局没有错。棋盘上乱了几个子无妨,我会重整棋局,接续下完这盘棋,也算无愧先帝、无愧为政初心了。待政局回归先帝期待的正轨,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臣信您,您别再自苦了。”

林烟湄摇头苦叹着,把迷糊的陛下塞进了被子。

身陷权力漩涡之人在乎的事,和她全然不同,她光是听着都觉得累。

她聊了半天,江晚璃缘何挨训、寸瑶被扣何处都没来得及问,反而帮陛下解心宽了。林烟湄烦闷挠头,快步推开殿门,急于回太后那边。

“当啷!”

谁承想,御前禁卫刀剑出鞘,把她的去路拦了个结实:“请回殿!”

得,还真成人质了!

林烟湄大着胆子叉腰挑衅:“我就往前走能怎样诶?…放我下来!”

话没说完,一身强力壮的女卫将她杠在肩头,举着丢回了内殿。

可怜的小鬼只好在殿内抱膝装成受气的小蘑菇。

直到转天晌午,秋阳正烈时,江晚璃总算靠一纸诏书破开关卡,采走了殿内的蔫巴蘑菇,拍着她的脑袋边走边安抚:

“受委屈没有?”

林烟湄瘪着嘴,无精打采问:“你们达成共识了?”

“长姐接受不了生母和妹妹谋反,自觉无颜面对臣工,非要寻个心安,那便由她去吧。”江晚璃深感无奈:“母亲拦她是好心,但有些不合时宜,这才委屈了你。对了,罪状可看过了?”

“啥罪状?”林烟湄傻乎乎的。

江晚璃不由扶额:“罢了,我讲给你。”

冗长的宫道上,并肩漫步的身影走走停停,江晚璃把审出的前因后果以及昨夜和太后连夜筹谋的应对之策尽数讲给了小鬼听。

哦,连带着谴责擅自脱队的寸瑶好几次,还霸气通报了她将寸瑶扔进“冷宫”反省的壮举。

林烟湄能说什么…嗯嗯啊啊应得可乖。

行至宫门,江晚璃止步不前,把小鬼摁在宫墙处,附耳问:

“长姐有心退位,你知晓么?”

询问过耳,林烟湄眨巴着眼合计说辞,还没想好呢,耳朵突兀被人拧了下:“嘶…”

“好啊,你早知道是不是?”江晚璃觑眸睨着小鬼:“一点震惊之态没有,瞒我多久了?”

“没…嗷!”

林烟湄捂着耳朵跳脚:“喝酒那晚!”

惨遭蹂躏的耳朵得了解脱。

江晚璃径自钻进马车,挑帘等小鬼:“现在住里头还早了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