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娘亲

第134章娘亲

迟暮风起,官道黄尘漫天。

林烟湄听了江晚璃的劝,衣冠齐整地打马出城,十里郊迎候着寸瑶。

当楚岚陪她抵达城郊时,她意外发现,长亭处早早停驻好些穿官服的人,三三两两抱成团交头接耳。远了望去,紫的红的青的绿的颜色,凑了个全乎。

听到马蹄声,那群人止住话头回望路边,而后整齐划一地朝她躬身:

“臣等恭迎靖王。”

“啊呀…”

都赖这一嗓子,始料未及的林烟湄身形一震,险些栽下马背。

她抱住马腹降低重心,好不容易找准平衡翻身站定,顾不得理顺衣衫的褶皱就闯进人群,急于弄清原委:

“各位前辈为何都聚在这?我胆小,莫拿我戏耍可好?”

“臣等岂敢?”一群人商量好了似的,维持着恭敬表象。领头的紫袍官员近前半步,拱手道:

“臣等奉旨,来此迎大王的亲眷进京,一应员额皆合律例,仪礼并无差错。”

林烟湄端详此人,她竟见过的,上次谋面是在?殿试清早!

“施尚书?”

施念慈疑惑擡眼:“正是在下。”

“可否劳烦您带前辈们回去?我的家眷…”林烟湄斟酌着措辞:“她们不太适应人多眼杂,容易失态。”

“旨不可违。您放心,臣等只在旁迎候,不言不看,绝不叨扰。”施念慈肃然道。

一句话断了再商讨的余地。

林烟湄腹诽:眼熟也没用。京城谁都怕擡出宫里那位压人,她除了妥协,好似别无它选。

可是,南疆返京途中,寸瑶曾告诉她,北疆战乱中林雁柔又受了刺激,神智已彻底不清醒了,再禁不住半点情绪起伏…

这许多人,当真没事么?

思及此,林烟湄突然弯腰,冲大伙长揖一礼:

“晚生恳求诸位,即便不能走,往路旁多退几步可否?这请求不违圣命罢?”

施念慈一愣,回过神儿后赶忙搀起人:“臣答应就是。”

说罢,她拂袖示意大伙后撤十来步,看林烟湄点头了才站定。

西风卷走晚霞,乌云漫上青幕。

隐约有疾驰的马蹄声传入官道。

林烟湄牵着马立在路中间,焦灼眺望远方,黑黢黢的夜笼罩一切,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

她不禁阖眸低叹了声。

别管上次康县分离有多不愉快,时至今日,遭逢百般变故,她心头不受控地涌起“近乡情怯”的感受,胸腔心跳杂乱,既盼着重逢至亲,也同样紧张如何应对相见的场面。

“湄娘,”楚岚贴着她的耳廓低唤:“你看前头是不是?”

林烟湄睁开眼,迎面撞上一团逼近她的朦胧暗影。

一双脚下意识往前跑几步,待打头马背上熟悉的人形轮廓映入眼帘,步伐戛然止息,她悄然攥紧拳头,呼吸亦然变得急促。

不敢再往前迎了。

她不敢面对寸瑶口中“又疯又痴又残”的林雁柔,不敢面对“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婆婆…

她不想看见变了样子的家眷,更怕知道这些变故的因由。

“吁—”

惶然纠结间,数匹马勒停于面前。

林烟湄木讷地旁观寸瑶下了马,在身边人的协助下,抱着一瘦如白骨、手中把玩着拨浪鼓的人坐进轮椅…而后又折返马车,再度背出个华发老人,扶进第二个轮椅。

努力瞪大的眼眶不知不觉间酸涩得要死。

“咯噔、咯噔。”

轮子碾过梆硬的官道,沉闷摩擦声如重锤次第砸进她的耳道。

震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好生煎熬。

她受不住了,尽快结束吧…如是想着,林烟湄如离弦之箭,突兀飞扑过去。

“…阿娘?”

泪眼汪汪的林烟湄还没出声,眼前人脱口的称呼,令她瞬间张大了嘴:“啊?”

与此同时,林雁柔甩掉掌心的拨浪鼓,特别欢欣地探身过来,紧紧抱住林烟湄:“娘亲,羽儿好想您,您怎么才来?”

唰啦—

两行泪无声砸进尘埃,呆若木鸡的林烟湄错愕擡眸寻觅起寸瑶。待她从人群中锁定目标,匪夷的视线便焊死在了师傅脸上。

一直默默注视这边的寸瑶,凄然背过了身。

“湄儿,你太像王上了。”

反倒是身侧的慧娘,捂着嘴呜咽感慨:“昔年王上最钟爱朱色蟒袍…”

“王…上?”

林烟湄重复着这俩字,恍然明悟,林雁柔把她错认成华王了!

“我,我不是…您看清楚,我是湄儿啊。”林烟湄无法接纳这错乱的关系,硬是挣扎调整到能与林雁柔对视的姿势,半蹲下身,双手捧着母亲的脸帮人擦泪:

“您再看看,还认得我吗?”

“娘亲哭什么?”林雁柔不解地盯着她,也学她的模样给她抹眼睛:“不哭,羽儿喜欢娘亲笑。”

“…唔…”

林烟湄一把捂住嘴,说什么也憋不住呼之欲出的强烈悲戚,猛然窜去了路旁林中,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余音飘渺:“阿娘去哪?”

“啊——”

林烟湄一拳捶上树干,撕心裂肺吼了声,胸口压抑的无形巨石终于碎了。

但,她为面对亲人强撑的勇气,也快耗尽了。

瘫软的身子无力滑坐在成堆枯叶里,林烟湄背靠树干独自冷静,脑中快速权衡起晚些要把大伙安置到何处的难题。

江晚璃八成还住在家里,她午后曾提议让人回宫看看,可惜江晚璃借帮她盘点赏赐的由头婉拒了,估计不会走的。

该让林雁柔和婆婆与人打照面吗?好似对哪一方都不好。

她该怎么办。

“咯吱、咯吱…”

脚踩碎叶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道暗影投来,面前显露一只手:

“日后她们都要仰仗你了,坚强些?再躲下去,你娘又不好哄的,估计要哭闹整夜。”

“…师傅。”

林烟湄揽住寸瑶,脸贴上她的腿,贪恋这份坚实的依仗:

“别走行吗?我看您的手下都还在的,您别任太后拿捏,我不怕她,我们一起躲回萧岭或远走别国好不好?”

“傻孩子,你该长大了。”

寸瑶沉重叹息着,伸手捞起她:“取舍哪会没有代价?我能把下属带回来,便是交换的筹码之一。不南下谈判,你们的安危…”

“太后威胁您了?”林烟湄眉目骤凛,恼恨乍现:“我就知道!”

“别急,沉住气。”寸瑶无奈搓搓她的脑袋:

“太后是想拿你们做控制我的把柄,但这事也是我自愿。况且,她当年是被言锦仪架上皇位的,严格讲算不得仇家。我南下便是为弄清些至今成谜的旧事,为自己解惑。”

“不算仇家?言锦仪不是她帮凶吗?”林烟湄的一头雾水全乱成了糨糊。

寸瑶:“当年,江祎没觊觎皇位。绍天帝弥留之际少有清醒,言锦仪借御前近臣之便,矫诏鼓动政变,率禁卫闯府迎江祎入宫,既是利诱,亦是威逼。此间乱局,安芷知情,不会有假。”

林烟湄彻底蒙了:“怎会是这样?”

南疆一行她没少接触安芷,此人正直凛然,没来由的让人信任,应不屑于扯谎。她倒退着撞上树干,苦涩阖眸:“您怎不早点告诉我,我岂非恨错了人…”

寸瑶苦笑:“我入宫后才知晓,还没机会讲给你。下狱北归,全盘受太后掌控,我无力抽身;再者,旧事扑朔,参与者皆隐匿暗处,绝不会好惹。你知道的少些,反而安全。”

“那您可以让思卿传话…”

“思卿不在了。”

寸瑶打断话头,未免小鬼发觉她猝然苍白的脸色,转身往回走:

“是她保住了雁柔和慧娘的命。北疆战乱,我把大伙安置在宝华楼,本该万无一失。孰料一天夜里来了很多杀手…她的不测,也是迫我追查的原因之一。”

话音随风散去,林烟湄如木偶般愣在原地,双目无神。

打从入蜀兵分两路后,她再未见过思卿,逃回京后也没顾上联络。

身边熟悉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又没了一个?

“快些出来吧,外间朝臣还不清楚你的底细,别让她们看你笑话。坚强些,把戏演下去,多给我争取些查案的时间?”寸瑶久久听不到身后有动静,顿住脚催促她。

碾压枯叶的脆响再度响起。

寸瑶回身,欣慰一笑。

“这么说,阿姊不算仇人,对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林烟湄小声嘀咕。

闻言,寸瑶悄然拧眉,神色复杂好些。她沉吟许久,淡声回应:

“是误会,不算。”

说出这番评断,她垂头看了眼掌心,方才指尖太用力,竟掐出数道弯月样儿的淤痕。

纵然心有不满,可她这一生已受尽爱而不得的孤苦,何必再让林烟湄重蹈覆辙?

江祎是不曾害华王和静安侯府,但这既得利益者终归是知情且选择了隐瞒,不肯为枉死者申冤的。华王与林家众人连全尸都没留下,这道坎,在她寸瑶的心里过不去。

算了,前尘旧怨由她背负,终止于她这一辈罢,她有把握料理妥帖。

没必要给林烟湄添堵。

不谙内情的小鬼得了长辈的首肯,顿觉如释重负,指尖不自觉勾住寸瑶的袖口,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今晚回老宅?”

寸瑶勉强笑笑,道:“你们回,我连夜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

泠月高悬。

宵禁已至,城门处破例放了一行车马驶入。

耸立的城墙上晚风猎猎,一抹清瘦身影目送车队安然拐入长街后,招手示意身边人扶她下了城楼。

府门前一阵嘈杂,竟无人来迎。

林烟湄拍门半晌,被吵了梦的厨娘才来开门。

“嬷嬷呢?”她纳闷盘问。

往常都是前院的嬷嬷守门,住后院的厨娘很难听到动静。

“日暮陪殿下出门了,啊呜…”厨娘张起哈欠,迷瞪瞪看向塞满巷子的长队:“好多人啊,还用小人搬东西吗?”

林烟湄无暇回应她:“殿下去哪了?进宫吗?只有嬷嬷随行?”

“不知道。”

厨娘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子打架。

得,林烟湄心说,这是一问三不知。

她瞅瞅人群,陆凤和柳三娘这群向阳村故人俱在,应能照顾好亲人。于是,她三言两语介绍过府中屋舍分布后,便着急忙慌喊着楚岚,打马直奔宫门。

楚岚好不讶异:“此刻宫门下钥,咱也进不去啊。”

“总得问问守卫,阿姊是否平安进去了吧?”林烟湄把马鞭甩出了残影。

“呵—”

楚岚腹诽,小鬼终于转了性子,不藏着掖着那压抑扭曲的真情了!

“站住!何人夜犯宵禁!”

纵马越过护城河的一瞬,马蹄声引来禁卫留意,宫墙上的呵斥格外嘹亮:“速速下马!”

话音落,林烟湄与楚岚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齐齐大呼:

“乌姐姐!”

墙头小将如旋风般冲了下来。

“怎么是你们?”得见故旧,乌瑞激动到差点哭出来:“殿下呢?”

“啊?”林烟湄一愣:“阿姊没来过?傍晚的时候。”

乌瑞忧心道:“没啊,午后到眼下都是我当值,我咋可能认不出她。找不到人了?”

“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