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圣旨

第132章圣旨

当晚,江晚璃自行操持好搬家要务,带着沉睡的小鬼和十余马车的行李离开了东宫。

“殿下把寝殿和书房都搬空了,这是何意?”

碍于殿□□弱,搬家那会东宫属官们纵然心有疑虑,也无人敢当面多嘴盘问。待挤满宫道的马车远走,大伙面对着空荡的殿宇,这才敢议论几句。

“储君离宫不是小事,是否该知会陛下或太后?”

“陛下称病,谁都不见。听闻傍晚太后那儿也传了御医,楚将军既放人走了,咱赶明再禀?”

“若没陛下默许,宫门岂敢放行?我看事儿不大,乌云吞月怕要变天,抓紧散了罢。”

“走走走!”

三五成群的官员紧赶慢赶小跑起来,闪电俏皮地在后碾她们的脚跟。

咔嚓—啪啪哐!

眨眼间,拳头大肆意穿梭的冰蛋子伴随飓风砸落天幕。

噼啪作响的冰雹毫无章法地击打庭中的一切,七零八落、缓急无定,与江晚璃此刻脉搏的杂乱节律别无二致。

林烟湄是在抵达府宅后,被随从卸货的响动吵醒的。她一扒眼就明晰了处境,自觉转换成东道主身份,将江晚璃的卧房安置在正院最敞亮的主屋,而后自个躲去了宅邸最深一进院。

是以,如今江晚璃只有一盏孤灯做伴。

寂寥孤影映于崭新的窗纸,她身上萦绕的所有忧愁,尽皆淋漓尽致地投射窗前,又反馈到视线中。

狂躁的雷电闪来闪去,屋内被天边刺目的银光照得亮一刹暗一阵的。

置身于荒废三十余年且几经政变血洗的古宅,江晚璃心中怎么也踏实不下来。守府的老嬷嬷把她的床褥铺得温软整洁,她明明很倦很乏,可躺倒后就是浑身别扭。

一想到这里曾有位少年多谋的贵戚,揣着满腔豪情壮志,意气风发地搬进来,却在家庭最和美、前途最璀璨的期待里,一夕间家破人亡…她的胸口便仿佛被冰石砸中,闷疼难耐。

更何况,她可恨的、不受控的意识还在反复提醒她,那些活跃于思绪中的故人,是意中人真切缅怀的至亲。

清瘦的手启开一箱笼,数十卷精装国史整整齐齐摆在其间,她一摞摞抱出来插进空置的书架。涣散的目光无意中瞟过同光元年的那本,江晚璃翻开了书页。

按书中对“谋反”当夜的记载,或许她没猜错的话,眼前那张床…

就是亲历一切变故、迎接怜虹临世,也带走华王生命的所在。

那时,年幼的林雁柔应是又喜又忧地陪在母亲床边,一面祈愿母亲康健平安,一面期待妹妹的到来罢?估计她从未想到,预料的欢欣将被冰冷镣铐取代,吞噬她的噩梦正步步逼近。

江晚璃一掌拍合书册,将其藏进了书架靠墙的缝隙里。

她忍不住遐想,如果林烟湄生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文有状元传授,武有大将点拨,会出落成什么样:总不会是惜金如命、精打细算、有苦不诉、深埋心事、硬撑坚强的苦命人…

“错了。”

想着想着,她阖眸苦笑出了声。

林烟湄怎么可能长在这里?华王要么出事,致使后辈死生一线;要么顺利继承大统,至亲入禁庭,受天下朝拜奉养。这样的显贵之家,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是她和江祎母女的存在,夺走了江嬛一家的安宁。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哒哒哒…”

沉重的叹息被屋檐外仓促的脚步声打断,江晚璃侧耳分辨须臾,揣着纳闷推开了窗。谁在冒着冰雹夜奔?不怕受伤?

况且,这偌大府内仅五人而已,东宫随侍,小鬼一个没留。

嬷嬷、楚岚和厨娘会半夜出门?

随着窗扇外推,一颗冰球乘风而入,“叭”地碎落窗台。江晚璃闪躲之际,房门“哐当”一下大敞四开,飘零的湿叶子扑簌簌涌进房间。

吓得她无意识瑟缩了身子。

窗口没半点人影…

脚步声也不见了。

江晚璃甚至不敢走过去关门。

就在她心头疯狂擂鼓的节骨眼,一截朱红锦被从门扉处露出个角。

凤眸霎时瞪若铜铃。

“阿嚏!阿…阿阿嚏—”

好在,连续的喷嚏暴露些熟悉的嗓音,险些丢魂的殿下偷摸顺了顺心口。小鬼便是在此刻,抱着被和枕头闪进屋,眯着半梦半醒的倦眼四下逡巡。

右肩和袖子湿漉漉的。

眼睛一会打量圈椅,一会审视矮榻…

江晚璃迷惘的视线追着她的动作游走,最后眼瞅着小鬼盯上她的床,怔愣须臾,一股脑扑过去:甩掉鞋子、躺倒、扯被、揉枕头、拉床帷。

之后再无动静,轰隆隆的闷雷再度占据主调。

嗯?

江晚璃诧异,这是睡了?

大半夜顶着雨,故意钻她房里来睡?

那早先又何苦分房?

思来想去,江晚璃揣摩了无数种可能,在窗前来回转了八百趟,可终究按捺不下狐疑,硬着头皮踱向床榻:“湄儿?”

还没完全睡沉的林烟湄闭眼喃喃:“你要睡?”

“可以么?”江晚璃眼底亮了亮。

话音落,林烟湄抱起被,不情不愿爬起来:“我去小榻。”

“别!”江晚璃赶忙摁住她的肩:“矮榻太窄也没收拾,不好睡。我不困,你躺下吧。”

困到不行的小鬼砰地栽下去,其间好似飞快翻过一个短暂的白眼。

“等等…”

小鬼拉起不耐烦的长音:“还干嘛—”

江晚璃迈开大长腿,去衣柜翻腾一通,急急忙忙捧着件寝衣回来:

“你衣服湿了,换一件?我回宫后尚衣局新制的,没穿过。”

“…”

一只手从被缝伸出,揪走了衣服。

不多时,躁动的床帘处甩下一件湿衣。

江晚璃自觉拾走,拉过屏风挡好床榻,而后端着小烛台去了外间,铺开一卷纸,撚散一只笔。

她本打算独自苦挨过这萧索清凉的漫漫秋雨夜,没成想,老天开恩,竟送了林烟湄来作陪。

江晚璃很知足,以至于唇角弯弯,久久不肯抿平。

以后,能这样日夜见一面,彼此相安无事地陪着,便足够好。

“滴答、滴答…滴…答……”

廊下雨声渐消。

烛灭时,天正青,一缕朝阳穿堂。

恰洒落江晚璃装满信封的木匣上。

她拎起一封回信,哪怕不是林烟湄的亲笔,她依旧读得津津有味:

小鬼南下的数月,她在京差点把典藏兵书翻烂,但凡看到实用妙计,必急信一封。谢砚青的回信最懂得给人踏实的回馈,次次详述林烟湄得到“支援”如何激动、如何“学以致用”。

今时回看,南疆乱党尽除,怎么不算她俩配合默契呢?

“啊呜。”

正如是想着,床帷散开,传出一声懒洋洋的哈欠。

江晚璃倏地站起身,慌乱把信塞回去上锁。

与此同时,林烟湄趿拉着鞋,趴到窗边看到了外面的太阳:“雨停了?”

略带疑问的语调过耳,江晚璃忙接话:“刚停不久。”

林烟湄一愣。

大抵之前没留意外间的江晚璃,也没料到有人接她的自言自语。

少顷,她稍有些尴尬地回身,朝凑过来的江晚璃微微颔首:“我回房去了。”

说罢,林烟湄匆匆抱起被子就要走。

江晚璃急道:“昨夜你…?”

“雷声太密,这宅子太空太大,睡不好。”林烟湄顿住脚,如实说出心声。

“我也有同感。”

江晚璃软了腔调,默默将挡住林烟湄视线的枕头抱到身旁:

“初秋最易闹雷雨,或许今夜还要下。你我房间隔着几进院,冒雨折腾是否太麻烦?”

林烟湄默然,低垂的眼睫无序地眨巴着。

“先放我这儿?”

江晚璃自作主张把枕头送回床上:“我看你昨夜睡得香,或许此间房更适合你,今夜若不落雨,我把行李搬去后面也好。”

“…嗯。”

林烟湄慢吞吞扔回了被子,杵在床前环顾四周:

博古架的奇珍异宝已经摆得差不多了,地上箱笼打开却没收拾完的还剩一半有余;墙壁旁的书架更是满满当当。

江晚璃东西太多!这正房都装不下,后院的…更不成。

算了。

“你这么些重物,不好搬罢?府里没杂役,我都打发了。”林烟湄偷摸瞄着江晚璃,试探道。

闻言,江晚璃交叠起双手,望着杂物幽幽叹了口气。

只是叹气。

一声接一声,缓慢悠长叹了三次。

在第四次即将脱口前,林烟湄麻溜摆手:“你若是为难就算了,折腾坏哪件,我还得赔。”

“如此,多谢。”

江晚璃欣然应下,起身盈盈一礼,再温婉端庄不过。

闹得林烟湄受宠若惊般倒退半步:“不,我不适应繁琐礼数,别这样。”

“好,就依湄儿。”江晚璃柔声应承。

林烟湄却是猴急地扒上门框:“我…我出门走走,下过雨空气不错。”

*

当晚,高天上遍布星子。

雨未落,反而风大得瘆人,参天古树被吹到摇头摆尾。

呼号声遍野。

林烟湄胆子一贯不大,这响动吵个不停,她连出门都不敢,更别提独守空庭入梦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俩人歇在了同一间房。

劳神日久加上身体重创未愈,转天清早,于矮榻将就的江晚璃毫无意外的,病了。高热不退,以至满嘴呓语,全是自责和歉疚,任谁劝都没用。

楚岚只好去宫里请刘素。

怎料,太医院的小辈告诉她,太后和陛下轮番卧榻,刘素繁忙过度又年事已高,竟累到起不来床,大口喝药了!

林烟湄急得团团转,万般无奈下,她褪掉衣衫钻进江晚璃的被窝,紧贴着人帮忙降温…至于那吵闹不休的嘴,也唯有用另一张嘴堵住,靠唇齿相依的温存,暂且打消病患的顾虑。

咯噔咯噔的轮椅滚过台阶,一线天光射向床头。

林烟湄猝然撩开帘子,而后惶然裹紧被往帘后缩了缩,视线却停滞于门口突兀闯入的身影,久久不曾收回。

“您的医法好用吗?”

形销骨立的乐华淡声问她,一双无神的眼倦怠半阖着,仿佛随时要睡去。

林烟湄偏开头,假装漫不经心地披上外衫,出溜出溜沿墙壁踱向门口。与人擦肩而过的刹那,她低声道:“有劳。”

“留步。”

乐华反手拽住她的发梢:“如今臣已是废人,手也不稳,恳请您从旁协助行针。”

“我?”

林烟湄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没学过医,没扎过人,扎坏了怎么办?”

“您不是恨殿下么?扎坏无非是醒不过来,不正合您心意?”

乐华面无表情道:“有人追责也无妨,您推臣身上就是,反正臣这般活着也没念想。”

一语落,林烟湄当场梗住,皱着眉瞪她许久。

“云清!”

当眼睛酸涩瞪不住了,她朝门口大喊一嗓子:“你配合她”,旋即撒丫子跑了。

乐华瞥一眼那疾走的背影:“哼,当局者迷。”

“你跟她半斤八两!”

早就在外头偷听俩人谈话的楚岚,没好气地踹了轮椅一脚。

彼时,已躲到花园的林烟湄擡头望天,好巧不巧的,撞上了一群成双成对的雨燕,互相迁就着速度向南飞去。

这该是秋日最司空见惯的景,几乎每天都会重现。

看得次数多了,林烟湄逐渐摸索出对应的时辰,起先她一人蹲守,后来楚岚推着乐华陪她凑热闹,再后来,裹起大氅的江晚璃也要来排排站。

直到七月末的清早,大伙心照不宣地刚凑到后花园的空场,老嬷嬷突然气喘吁吁小跑了来:

“林姑娘,宫里来人传旨,请您速往府门。”

江晚璃好不讶异:“只冲湄儿来的?”

“是,殿下歇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