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胆小鬼~
卯初,朝霞破晓,东风簌簌。
二百来号贡生早早列队于宫墙外,等候面前庄肃的朱门大开。
在场官员依会试位次指了站位,每行六人。有幸驻足前排的,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者不再少数,或是揣着一腔报国建功的宏愿,早已摩拳擦掌,迫切期待面圣对奏了。
队尾的,饶是站姿笔直如松,面色却难掩局促,似是在忐忑等待着高不可攀的皇权为她们的才识判个归属,为余生最后奋力搏个好去处。
这国朝千挑万选出的百余才人,可谓心思各异。
为首一排华贵绸缎间,夹杂着一缕素淡麻衣的裙摆,过于格格不入的衣料和颜色显得有些刺眼,惹了一旁正踏下马车的紫衣官员留意,她凝眸望过去,低声问下属:
“那人是?面圣着装怎如此随意?”
“回尚书,”礼部郎利索翻起名册:“她是渤海府登科举人林烟湄,档册记为孤女,家境贫寒些。”
闻言,施念慈眉心深锁,面露迷惘。
“下官让人跟她换换位置?”
郎官斟酌提议:“她状态也不太对,没精打采的。今儿陛下亲临,此仪容恐有不妥。”
“莫多事,给她寻件像样外衫套上即可。”
施念慈忖度少顷,吩咐过便匆匆入了宫,殿试一应事务,全赖她操持呢。
晨风俏皮撩拨着鬓发,仿佛不知疲倦。
一刻骢容,日头卯足力气爬上宫墙,橙光遍地,已有些晒人。
高热未退的林烟湄额头冷汗热汗交替往外冒,风一吹浑身瑟缩,整个人都晕飘飘的。不过眼下,于她而言最难挨的并非风吹日晒,而是担忧即将去的地方和面见的人。
如今,她已然认同了“逆贼之后”的身份,前些日子在蜀州所见更令她心虚惶然。加之今早走的急,没得空去医馆见江晚璃求心安,是以这一腔紧张心绪根本无处宣泄。
天底下哪有逆贼主动往皇帝跟前晃,还想跟人要个官做的道理啊?
同科欢喜盼着得见天颜,林烟湄想的却是大敌当前,老天保佑,她断断不要露了馅啊!
她慌得要死,双目紧闭,腿肚子都在转筋,恨不得打退堂鼓,撒丫子调头往家跑。
“套件衣服。”
耳畔一阵仓促碎步,细微人声紧随其后。
林烟湄听到了,但她自问衣衫尚算齐整,此处又无熟人,不会有人理睬她。
今早风寒未愈,她实在贪睡,可雨儿天没亮就拽她起来了。更衣时俩人迷瞪瞪翻找衣柜,冬衣不少,但应季衣衫…仅有江晚璃前年添的麻纱外衫勉强能穿,却因浆洗过多,处处泛白。
尺寸也不算合适。
确实不美观,只是小林习惯了将就。
“眼睁开,这儿不能偷睡。”
神游间,又一声明显透着嗔怪意味的人声钻进她的耳道,还是熟悉的音色。
林烟湄老实睁了眼。
却见——
眼底有件灰蓝色、暗纹流光的锦袍。手捧锦袍的郎官正有些不耐地,把衣服往她怀里塞:
“快点啊,怎还又愣又呆的?醒醒神,仔细殿前失仪,你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林烟湄一脸懵:“给我的?”
“借你的,殿试结束还我,赶紧套上!”
郎官丢下声无奈催促,转回身继续慢悠悠踱步巡逻。
一头雾水的林烟湄以余光追着她审视半晌,确信从未见过后,边小心翼翼披那件新袍子,边揣度会否是江晚璃托了什么在京故友给她送了新衣撑体面。
毕竟这素雅颜色,一贯是江晚璃的心头好。
“咚—”
晨钟余音震出宫墙,久久回荡,勾回了林烟湄天马行空的心思。
尾声渐消之际,厚重朱门缓缓开启,考生鱼贯而入。
林烟湄是掐着虎口强打精神,才维持住与同排人整齐划一的步伐。别人气宇轩昂,只有把守一边的她,小小一只,病歪歪气喘吁吁。
跟随引路内官迈上重重玉阶,进殿一刹,眼前昏暗好些,被阳光刺久的瞳孔短暂失明。
林烟湄快速眨巴几下眼,视线清明时,身前已落了截紫袍:
“诸位皆是大楚才俊,未来栋梁。本官只提醒一点,稍后陛下亲临,诸位莫惦记日后如何,且顾好当下。言行举止之礼,需遵教导,殿前切莫失仪,勿因小失大,可记下了?”
“学生谨记。”
提点方落,齐朗的应和声响彻大殿。
施念慈满意颔首,低眉一刹,却见跟前有个浑水摸鱼没张嘴的:“你何故愣神?”
犀利视线唰啦啦循声找来,全盯着林烟湄瞧。
“学…学生身体不适,一时反应迟钝。”
林烟湄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缝钻,回话时脸腾地红到了脖子。
“我且问你,圣驾至,何时行叩拜礼?”
施念慈在乎的是考场的规矩秩序,倒也无意发难谁:“答卷时自称为何?几时提笔几时交卷?这些你都记下没有?”
“学生记得,”林烟湄飞速回忆着早晨郎官们的提点:“圣驾升丹陛,礼始……日落听声为号,写完与否皆需休笔。”
见她也算对答如流,无大疏漏,施念慈稍放心了些:
“答得不错。诸位前程,皆看今日,都提起精神来!”
说罢,她侧身扫了眼沙漏,便快步回了自己的位置站定。得闲之余,她双目不受控的,往林烟湄那儿瞄过好几次,越看,眉目间的不解越深。
能得殿下青眼的,怎会是这么不提气的一个瘦弱姑娘?说话蚊子似的,也不够爽利。
站人堆里,平平无奇啊。
硬要挑优点,细细端详,五官算姣好的,可那小黑脸…
“圣驾至—”
次第通传由远及近,列队的贡生呼啦啦散去两侧,让出宽敞的通路。
好奇作祟,林烟湄躬身时偷乜了眼,只见到个提宫灯的小宫娥趋步在前开道。当一抹飞龙裙摆过眼,她怂巴巴敛回了视线。
与此同时,又一声通传响于殿前:“太子至—”
垂首装乖的林烟湄纳闷,殿试储君还来凑热闹?这殿下可真是个闲不住的。
“臣等恭迎陛下!”
在前的几位重臣齐齐拱手:“陛下圣安!殿下金安!”
“诸卿免礼。”
“考生跪!”
人潮乌泱泱聚拢,广袖扬起,林烟湄按教习所授姿势跟着大伙下拜前,仅捕捉到上首一道清冽庄严却格外朗悦动听的音色,听起来年岁应是不大的。
她喜欢这声音,心里一痒,忽而萌生出一睹天颜的大胆念头。
反正要在殿内待整日,偷偷擡眼皮意外扫见的机会,应是有的吧?
身在病中,她已然不指望能考个好成绩,但晚些终究要归家的…阿姊问起来,她总不能拿烧迷糊了搪塞,若能显摆显摆见过圣容,也算有个说辞不是?
“铛!考生入席!”
铜锣一敲,数名内侍近前指挥考生落座,坐席排列与站位大同小异,林烟湄幸运分到了第一排,视野煞是开阔。
只不过…过于敞亮的视野毫无遮蔽,反而害她的小心思瞬间消散。
【胆小鬼】
林烟湄如此暗诽自己,看似端立挑不出错的小人,袖间的双手早已互掐出十余道月牙。
此刻,几位老臣已亲自下场分发起试题,许是年岁大了,动作迟缓至极。
杵到脚疼的林烟湄悄悄踮了踮脚尖缓解酸楚。
不知怎得,小动作刚开始,她的第六感便疯狂示警,总感觉脑瓜前头有道视线一直凝视她。
让她不安。
权衡须臾,为保险起见,她没敢再把擡起的脚落下,硬着头皮维持着踮脚的姿势。
更难受了。
没一会,小腿开始突突突的抗议。
熬不住。
林烟湄好生绝望,默念起一二三,盼那群老年人赶紧发完题让她们落座。
“报!”
殿中突然有人开口:“学生的考卷有损,可否更换?”
话音落,林烟湄发觉身侧姑娘回眸瞧热闹了,她便也想转过头瞅瞅进度。
“咳咳!”
偏生此时,丹陛之上传来一阵气促的猛咳。
因声源太近,林烟湄吓得没敢动。
下一瞬,“各自站好,与尔等无干。”
“来人,赐茶。”
身后施念慈的沉声呵斥与上首温存的嗓音杂糅一处。
“咳咳咳…”
“无需多礼,你坐好,少言语,莫折腾自个的嗓子。”是陛下的声音。
丹陛前一阵窸窣,林烟湄透过余光,隐隐瞧见几个快步走动的宫人。
陛下很关心殿下啊…
她心底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也萌生些疑惑。
殿下连绵气弱的咳嗽…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怎会觉得熟悉又揪心呢?
好似…很像阿姊发病时无法自抑的闷咳?稍一动,就能没完没了咳出空响,很是瘆人。
殿下和阿姊得了相似的病吗?会连声音都如出一辙的那种?
她压抑不下探寻的欲望,但凡与江晚璃沾边的,哪怕只是一截头发丝,都会天然勾起她十足的好奇。
陛下身侧的人都忙着照顾贵人,应无暇留意她罢。
如是想着,林烟湄一点点缓缓撩起眼皮,头微微低垂,目光却寸寸向上,越过雕花石阶,看向飞龙裙摆下的威严龙椅的一条凳腿。
偏了。
她稍往左边侧目,继续方才的流程。
这次,看到一截墨色衣摆,上面绣着的龙爪金闪闪的,中间垂着一截正红宫绦,配色高贵又威严。
再往上瞧瞧。
冒险之意催动她的心脏,砰砰乱跳。
腰间一副精致玉带,就是…垂下的空悬部分太多了,这人好瘦。
玉带旁,倏尔落下一只骨节清瘦的手,撚着方丝帕,或是刚拭过唇缘的,能看出些微水渍。
丝帕上的图案…潦草的狗?
嗯?
怎么这般像她先前胡乱绣的自家豆饼呢?
她正欲定睛细瞧,忽而闪出个宫娥上前取帕,挡住了探寻的视线。
视线被挡,林烟湄抓心挠肝的,理智丧失大半。
好在只须臾功夫,那人空手走开了。可惜,殿下手中攥着的丝帕已藏进袖子,看不清绣样了。
林烟湄不禁蹙眉,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仰起头。
她只看一眼,本就是漫无边际不可能的揣测,看一眼她就死了这条心。
擡眸一刹,那压抑许久的视线如离线之箭,精准迅捷地定位到殿下坐着时头脸的位置。
自也恰如其分的,与那侧坐上头的人,对撞了眼神。
那是一双微垂的星眸,眼尾却上扬,眸光凉飕飕冷冰冰没啥人情味的感觉…颇有种睥睨天下的凉薄孤傲。
好陌生。
林烟湄心头咯噔一声,面色倏变。
这乌发玉冠的储君,还真是威严矜贵。
可是—
那惯常透着三分病弱的憔悴玉容,那抿平时弧度正好的清丽唇形…
分明是化成灰她都能一眼认出的人。
怎么会?
什么情况?
江晚璃烧傻了来冒充储君?还是老天在拿她耍?
林烟湄错愕地半张开唇,差点低呼出声。
启唇一刹,眼前人眸中光晕辗转,猝然添了些温存和难为情,频频朝她这眨眼,似在给她使眼色。
林烟湄捕捉到这点克制的小动作,愈发怀疑自己烧出了幻觉,下意识擡袖揉揉眼,又仰头去确认入目之景是否变幻了。
嗯,确实变了。
殿下她“嗖”一下站了起来。
丹陛两旁的亲卫急吼吼迈下台阶,看方向,好似朝她这边来的?
林烟湄眼前一黑。
“…旁边的,你别动了!”
耳根子隐约传来隔壁姑娘慌乱的警告。
不待她反应,俩带刀禁卫已横眉立目,如人墙般堵于她面前。
林烟湄顿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上加黑。
“砰—!”
“湄儿!”
“都肃静!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