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翻手…覆手…
银装万里的北境寒冬,萧条总是主调,仅有家家屋顶不灭的炉烟,勉强充几分难得的灵动。
街头凛风冷的彻骨,燕京城里,少有人踏出房门受罪。
江晚璃和林烟湄也不例外。
百姓们普遍觉得冬仨月无聊至极,吃食单调不说,成日困于屋内,打发时日的娱乐翻来覆去只那几样,待几天便足以腻歪到身上长毛,眼巴巴盼着大地春回。
不过,话说回来,此等烦恼从未成为小姐俩的困扰。
寻些房中消遣,于她俩装满鬼点子的聪慧脑袋而言,绝非难事。
更别说,其中还藏着江晚璃这等久居国朝顶层,自幼览尽宫廷风流,足够见多识广的妙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夜夜不知倦,反恨朝阳早。
起初不服输也不服软的林烟湄还甘冒风雪往书局跑了好几趟,抱回一摞又一摞写满嗔痴妄念的话本,试图从中汲取真知,胜过江晚璃。
怎料,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她:日积月累远比临阵磨枪优秀百倍!
江晚璃仗着经年累月积攒的知识储备,花样交错,推陈出新,轻而易举便能打得她落花流水。
最终,那些不中用的话本,都喂了火炉。
而她,只剩哭唧唧唤阿姊的本事了…
哦,还被醋精江晚璃不轻不重训过几句,立了三年不准看话本的破规矩,无非是怨她乱读乱看,对其中某笔者编排的羞臊蜜事勾走了魂儿!
书案前火苗跃动。
假装读书的林烟湄,手虽握着书卷,飘忽的眼神却愣愣盯着烛火。
她正暗自在心里戳小人呢。
一个小人叫江晚璃;一个小人叫乐华!
“咳!”
忽而,身侧的暗影无声凑近,杵了会儿,见林烟湄无动于衷,便大声清起嗓子。
林烟湄闻声,不得以扯回溜号的神思,不情不愿翻了页书。
“咔嚓”
剪刀触及烛芯,桌前的光不再摇曳,亮堂却不及从前。
“少主要是犯困,属下把窗开条缝?”那剪烛人低声提议。
林烟湄回瞪她一眼,啪地合上书摔在案前:“灯太暗,谁要你剪了?我不学了。”
侍从轻哂了声,行至窗前,固执地推开南窗:“进些冷气,您清醒后就想学了。”
“关上!”
这自作主张的行径倏尔惹恼了林烟湄,气得她顷刻变脸,高声嚷了出来。
侍从蓦地怔住,显然是始料未及。
她留此督学已五日有余,平日能发觉林烟湄不待见她,但再怎么别扭,小主子也没发过火啊。
茫然间,只听耳畔又传来更怒火中烧的一声:
“我让你关上!”
“…是。”
话音落,窗子严丝合缝地拢紧。
林烟湄的气却没消,指着门口冷冷吩咐:“你出去。告诉她们,非要盯着我可以,起码换个老实的来。”
“属下错哪了?”
那人好不委屈:“您心思没在学问上,家主又严令我等尽职些,属下不敢明劝,思量个法子有这么大错吗?您等不来惦记的那位,就拿属下撒气?”
“闭嘴!”
心思被人直白戳穿,林烟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恼到蛮不讲理:
“我让你出去!管你错哪了,出去!”
“您胡搅蛮缠,属下不走。”
小侍从与林烟湄同龄,身量反比她高挑,因随侍寸瑶日久又颇得信重,气性也不小:
“是家主命思卿来的,即便赶走,也请少主你去信一封,让家主召我走!”
“…”
听人擡出寸瑶,林烟湄气得呼哧呼哧的,杏眼瞪若铜铃。
都怪乐华,气死她了!
半月前晨起,乐华例行为江晚璃请脉,指尖触及脉象后,脸色骤冷。也是赶巧了,前夜俩人闹太欢,床单枕头上皆留有撕扯抓挠的痕迹,江晚璃的手腕和脖颈也不例外…
当天,等候在旁的林烟湄瞥见乐华的冷脸,已然做好了听唠叨的心理准备——
毕竟入冬以来,此套流程早成了家常便饭,起码重复三五遍了。
可不知怎得,乐华啥都没说,只默默合拢药箱,匆匆告退出了门。
彼时,江晚璃心里直打鼓,也曾问过林烟湄,乐华是否有点反常。她俩猜测半晌,达成了日后收敛些的共识,就再没多想。
殊不知,属下静悄悄,八成在作妖。
乐华居然背地里写了封告状信,私下找到盯梢的尾巴们,托人转交寸瑶了!
之后,自不必多言:
倒霉的林烟湄收到了家里送来的警告长信,万般不得已,接纳了这位名唤思卿的“侍从”。
另一边,惨遭下属造反的江晚璃也没好哪去。
思卿入府前夜,乐华劳贺敏借故支开林烟湄,随即率一众下属,跪请江晚璃爱惜玉体。否则,她愿冒死返京,将太女与林烟湄厮混无度之事上禀太后,并请刘素为江晚璃诊治。
十余号人黑压压聚集于逼仄的小院,阵仗堪比“逼宫”。
江晚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清点人头时还意外发现,贺敏和楚岚竟都不在。那一瞬,她陡然明白,乐华备着后手,她若不答应,脱身在外的楚岚估计会先行一步返京。
她没得选。
于是,她只好老实吃下这哑巴亏,任由下属将她的文房用度搬去了隔壁另一间院子。
这五天,她白日只能望望枯草飘摇的墙头,遥思身处监视不得自由的林烟湄。思念累了,再戳戳乐华的小人。实在戳腻烦了,方舍得提笔写点儿灵感枯竭、情节无趣的话本。
失去现实经历的温养,她文笔阻滞,写出来的东西半点灵气也没有,估计很难卖出去了…
憋闷。
黯淡的心境一如窗外天色,碎雪没日没夜地飘。
主仆僵持之际,窗纸处突然摇晃起光影。
随即,“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渐进。
“湄儿…”房门半开,缕缕清寒涌入。
江晚璃弯起眉眼唤人,本欲跟林烟湄莞尔寒暄,可一进门隐约感受到些许诡异别扭的氛围,迫她下意识的,把闷在嘴边整日、呼之欲出的惦念突兀咽回了喉头。
她愣了愣,试探道:“你们…怎么了?”
无怪她心慌,林烟湄脸色发白,身侧的思卿牙关绷紧,拳头攥得都嘎嘣响了!
“楚姑娘安!”
不待林烟湄接话,思卿敷衍问候一声,旋即气呼呼闪出门缝,顺手砸上了门。
弄得江晚璃越发担忧:“湄儿?到底怎么回事?她哪来这么大火气?”
林烟湄稍仰头瞅瞅她,嘴角突兀下压,隐隐发颤。
便是此时,她“嗖”地扑向床头。
江晚璃瞳孔猛缩,暗道不好,拔腿追了过去。
小鬼被气哭了?这得受了多大委屈呀!
“别过来…”
留意到尾随的脚步,一头扎进软枕的林烟湄含混嘟囔着,还朝后伸手赶了几下。
此等抵触反应过眼,江晚璃没再硬着头皮上前,而是在距离小鬼三步远的位置,悄然停下,安静打量着她的状态。
须臾后,锦被间飘出细微抽噎声,不太清楚,江晚璃甚至无法明确分辨,那是哭声还是叹息。
即便在哭,也是刻意隐忍的。
念及此,她没有贸然上前,只耐心等着,给林烟湄足够的发泄时间。约莫半刻后,那边彻底平静,她才小心翼翼坐过去,轻柔询问:
“抱抱?”
温存邀请过耳,林烟湄毫不犹豫地缩进江晚璃怀里。
“能说说么?”
江晚璃由着她抱过、蹭过,久久等不来消息,索性直言询问。
“…小事,不说,怕你嫌我矫情。”
沉默须臾,林烟湄小声嗫嚅。
此刻,她情绪平复,已意识到方才言行过火,不愿再让江晚璃瞧笑话。
矫情?
江晚璃暗暗蹙眉,林烟湄和思卿相处日短,彼此不熟悉不该敬而远之么?哪里生发的矫情?
“说说?整日不得见,我念你还来不及,何来嫌弃?你瞒着,我如何放心?今夜怕睡不着了。”
“唔…”
林烟湄捏着江晚璃的袖口,间或擡眸瞄人几眼,就这般纠结半晌。最后,见江晚璃眉心褶皱不散,终究心肠一软,吐口道:
“就…闹些小别扭。我读书发呆嘛,她想开窗冻着我。磋磨我无妨,但冷气进屋,阿姊会病的。我就不许,她偏不听,擅自开窗了!”
话到此处,林烟湄又控制不住激动起来,呼吸急促许多。
江晚璃赶紧给人拍背顺气:“过去了,不气不气。确实是小事,气坏了不值当,我哪有那般娇气?单是从隔壁走回来,吹的寒气都比开窗多。下次不生气了?”
林烟湄努努嘴,有点接不上话。
好似是她小题大做了。
“答应我么?下次不生气?”江晚璃又问一遍。
“好吧。”
林烟湄察觉江晚璃没怨她乱使小性子,心里那点审慎的顾虑消散,悻悻哼道:“也不全因为这个,我气头上赶她走,她不走便罢,还拿寸瑶压我,我主要气这个!”
“赶走?就因关窗一事?”
闻言,江晚璃方散开的愁眉又蹙回一团。
论御下之术,她践行的虽不甚完美,理论经验却颇丰富。下属犯无关原则的小错,可小惩,可包容,唯独不适合扩大情绪、激化矛盾。
“我那会气蒙了嘛。”林烟湄支吾道。
小鬼回应的底气不太足,江晚璃了然,小鬼知晓言行欠妥了,那她也不必多言:
“以后沉住气,最不济,等我回来撑腰也好。这次的事,可需和事佬?”
“不要。”林烟湄果断否掉此提议:
“她很硬气,我做得不妥也绝不主动服软,不然以后家里拿捏我,会更肆无忌惮。”
“服软和安抚情绪,是两回事。当主子的,硬腰杆,不硬话术。”江晚璃有心教教她人情世故:“她留你身边,不宜积藏矛盾。容我去见她周旋一二?”
“不嘛—”
林烟湄听不进去,扯住江晚璃的袖子生闷气:“你怎么回事?也没见你多体恤乐姐姐她们。我的事自己解决,你别插手。”
呵,好倔。
江晚璃如是腹诽着,见小鬼执拗,便不打算再与人磨叽。
她眸中光晕辗转几度,柔声改换话题:“我搬回来罢。”
“嗯?”
听得这话,林烟湄惊讶到麻溜扭回头,傻乎乎盯着江晚璃瞧。
逗得江晚璃发笑:“至于这么欢喜么?”
“没开玩笑?”林烟湄拧起眉头,似是不敢信。
“自然。”
江晚璃单手支额,浅浅笑开。
林烟湄双手托腮,良久,方闷闷咕哝:“还是别,阿姊身体要紧。一随侍而已,我能应付。”
“不碍事。”江晚璃道:
“我之所以不听医嘱,是因近来身体尚算爽利,感觉比往年冬日状态好些,只当乐华看不惯你我亲昵,危言耸听。你不知,从前我在京咳…在家时,寒冬有八成日子下不来床的。”
其实,林烟湄至今不知江晚璃搬去隔壁院的内情,只当她俩的一应变故皆因思卿到来所致,也理所当然地以为,江晚璃分居养病的说辞主要说给外人听,是有水分的。
也因此,从见思卿第一眼,她就对人存下芥蒂,满腹怨气了。
而今,听江晚璃主动提回来,她难得开怀,肚子里的无名火悄然熄灭,脸上重现无忧的笑容,小嘴咧得潇洒:
“好耶!那…今晚?”
“洗洗睡,我好累。”
惜命的江晚璃逃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