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心机~
泠月高挂中天之际,林烟湄终于踏出了那间从未掌灯的卧房。
已在院中徘徊半日的江晚璃赶紧迎上去,仔细又紧张地打量眼前人的精神状态。
“我没事。”
林烟湄一眼洞穿她的担忧,汗涔涔的小手自广袖下探出,悄然勾住江晚璃的小指,释怀般叹出长长一口气:
“进门时的确很犯怵,但实际上,她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温和些,能应付。”
江晚璃咂摸着这番口风,不免心生狐疑,莫非林雁柔与女儿相谈甚欢?
不应该吧?林烟湄先前分明很抵触这份关系的。
“只是,她脆弱归脆弱,骨子里的固执强横和试图左右我人生的思量,也实在根深蒂固。”
不等她过问,林烟湄竟先她一步,陡然转了话锋。
此言一出,江晚璃余光瞥见,身侧寸瑶的脸色倏而难看好些。
是不满意林烟湄同她吐露林雁柔的缺点么?
那她还是别深问交谈的细节了:“湄儿,夜已深,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闻声,林烟湄转回身,平静环视了小院一圈。
她的目光曾短暂停驻于东院烛火摇曳的窗前,眼波里涌起鲜明的挣扎,不过,这点波澜终究没成气候,转瞬消散无踪:
“身世无改,我接纳与否,无足轻重。与其自厌自弃,不如追寻些念想,不再刻意在乎它。蒙阿姊不弃,湄儿惟愿常伴你左右。阿姊打算云游何处?我今夜便可启程。”
“?”
江晚璃猝然拧眉,难掩惊讶。今夜就走?怎如此仓促?
“阿姊有顾虑?”
方与林雁柔对谈过,林烟湄此刻的心思分外敏感,她垂眸,微牵起唇笑笑:
“没关系的。阿姊日后若改了主意,我离开就是,绝不纠…”
突然,一温热指尖狠压上林烟湄的唇。
后面不知剩下多少试图划清界限的言辞都被迫咽回肚中。
江晚璃眸光微沉,轻声嗔怪:“你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动辄提别离,是不愿给我半分踏实,要我永远承受战战兢兢的煎熬么?”
林烟湄抿唇,视线贴地,一声不吭。
同甘共苦,并非嘴上说说那般容易。江晚璃若不撇开她,以后被她牵累,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她贪婪地希求江晚璃不离不弃,却也矛盾地心疼执意与她共担风险的爱人。
“理我。”
江晚璃挪开指尖,偏开头,不正眼瞧装哑的小鬼了。
“…抱。”
林烟湄踌躇几息,忽而扬手揪住她的腰带,往她小腹处蹭来。
江晚璃倒退躲闪,闷闷冷哼一声,狠心拽开了林烟湄的手:“正面回应。”
林烟湄开始拿鞋搓地,摧残小径上的鹅卵石。
“西院备着客房,你们自便。”杵旁边的寸瑶伺机插话道。
她本打算从林烟湄口中探听母女长谈半日的内容。孰料,这二位只顾拉扯腻歪,全然无视她,她实在没眼再旁观这场景,撂下话匆匆回屋寻林雁柔了。
漆黑的房中闪起熹微烛光时,院内的俩人还在僵持。
体虚的江晚璃站不久,索性同下属讨个小凳,原地落座,铁了心跟林烟湄耗。
适才,林烟湄说想走,寸瑶半字也没拦,江晚璃意外之余,不禁暗自感慨此人肯改换态度的魄力。相比之下,小小年纪就犹豫不决的林烟湄显得很气人!
“咚—”
三更梆声过,猫头鹰拍拍翅膀,落于屋顶四下张望。
给卵石搓掉一层泥的林烟湄难得挪挪脚,蹲来江晚璃身侧,小声嘟囔:“我以后…不说了。”
“不说什么?”江晚璃冷冷乜她。
“就…”
林烟湄不自在地耷拉下脑袋,指尖悄然捏上江晚璃的裙角:“不提离开的话了。”
“再提当如何?你这毛病已犯过多次,我也信不过。”
江晚璃把心一横,随手拢紧衣襟,抽出裙摆垫在腿下,无意放任小鬼蒙混过关。
“不会再提的。阿姊,抱一下…”
林烟湄擡起水汪汪的杏眼瞄江晚璃,腔调绵软软的。
下一瞬,江晚璃居然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撒娇没用。”
“嗯?”
油盐不进的态度可愁坏了林烟湄,她一时想不出哄人的法子,无措又无助地抱膝哼唧了声。
“呵…”
便是此时,身前传出声低哂。
嘴角涔笑的江晚璃俯身问她:“难受憋闷么?心口可是有种无处施为的无力感?”
不解其意的林烟湄委屈兮兮注视着她,不接话。
“我与你掏心掏肺,挑明不离不弃的决断,换来的却是你随时准备抽身而退的承诺。我听到那番话时,就是你眼下这般感受。不让你亲身体悟一次,你不长记性。”
江晚璃咬牙挖苦着,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扶我一把,磨磨唧唧的,冻僵我了。”
刚挨了一棒子指摘的林烟湄,拿不准江晚璃是否真心实意在给她铺台阶,毕竟以前江晚璃起身时从不需人伺候。是以,她往前送小臂时,是一寸一寸间歇、试探着缓慢移动的。
双腿早已冻麻的江晚璃暗暗起急,林烟湄畏缩不前,是怕她的手烫人么?总不能是怪她挑拣了错处,记仇还现世报罢?
“咳!”
她假咳清了下嗓,斜睨小鬼一眼。
凤眸里幽怨满溢。
林烟湄瞧的清楚,本不规整的心跳更杂乱几分。
打从相识以来,江晚璃好似从没生过这么久的气…
她慌得彻底,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忙不叠地投怀送抱,展臂搂紧江晚璃的同时,靠蛮力把人从小凳上提溜了起来。
大脑袋深埋在江晚璃胸前,来回蹭好几圈。
如此,江晚璃方才就算有心再打她一巴掌出气,这个角度也打不到就是了。若那悬空的手仅是实打实的“甜枣”,她搀人起身后还送个拥抱,岂不更讨巧些?
“痒…停下。”
冷到瑟索的江晚璃受不住她的撩拨,更无暇揣摩她的小心思,只顾着催促:“客房在哪?”
“嗯?不走吗?”
林烟湄移开脑袋,讶异不已地审视江晚璃。
难得寸瑶不阻拦,今夜是多好的离家机会啊。她与林雁柔半点谈不拢,聊再多也是鸡同鸭讲,还不如早点各过各的,她巴巴盼着快刀斩乱麻呢。
“我…冷…”
江晚璃无力逞能了,牙关打颤已无法自控,话音都是抖的。
“冷?”
脑子断弦的林烟湄后知后觉找回了理智,慌乱抓住江晚璃的手握紧:“好凉!”
她悔得要死。
满腹思绪再难理顺,也没必要当着江晚璃的面纠结,大半夜与人较劲啊!哪怕违心应承两句,让江晚璃心安也好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疏忽了。”她一层层解下自己的衣衫,转手给江晚璃披上,一路走一路道歉:“对不起…”
“噤声。”
江晚璃不爱听她无休止的致歉,甚至反感林烟湄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自责。
论起来,秋夜风寒,是她任性挨冻,怨不得旁人。
她对亲密关系的憧憬里,彼此提供互补的情绪价值,永远占据主位。其余如照顾起居等生活琐碎,仆从便能做,在情爱中占据的分量可谓微乎其微。
江晚璃只盼林烟湄回到初识的模样,乐观开朗,恣意做自己就好。那样的林烟湄明媚而热烈,似不落的暖阳,她偎依在侧,沾染些人气儿和生机,便足够欢喜。
“哗啦啦—”
水声倾泻,林烟湄把冻成冰疙瘩的江晚璃摁进浴桶,又兀自去给人铺床暖榻。
全程轻手轻脚的,没闹出半点动静。
过于幽静的氛围透着诡谲,江晚璃都不好意思撩水暖肩了:“湄儿?”
“阿姊何事?”林烟湄飞速回应。
“怎这般安静?”江晚璃问。
听得盘问,林烟湄茫然眨了眨眼。江晚璃适才不是要她“噤声”吗?她本就满心愧疚,听话些不应该?
“阿姊是希望我说说话?”沉吟少顷,她无比真诚地请示。
江晚璃不由扶额:“你太谨小慎微了…我没有摆布你的意思,完全没有。你就自由自在的,好么?”
“哦。”
林烟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回身继续静悄悄地推着熏笼暖床。
江晚璃耐着性子瞧了会儿,发现林烟湄全无放开手脚的念头,动作明显是拘谨的。此景过眼,她免不了多想,以为林烟湄在闹别扭:
“湄儿是不愿多住这儿一晚么?”
“我都行。”林烟湄淡声道。
江晚璃又问:“心情不好?”
她没有关切林烟湄和林雁柔聊了什么,小鬼会否藏着心结,需要她开解呢?
“没呀。”
林烟湄吹熄熏笼,取下寝衣给江晚璃送来:“阿姊不生我气了?”
江晚璃愣住了。
小鬼乖觉到反常,居然是因她而起?她只是刻意冷脸唬唬人,威力这么大的?
她仓皇扯过寝衣,遮掩错愕的神色:“没有生气,你别多想。”
话音散去,身前久无回应,连脚步声都没有。
江晚璃心里发毛,忍不住从衣角往外瞄了眼。这一瞧,迎面撞进了一双乌黑澄澈的瞳仁。
林烟湄目光灼灼望着她,瘪起小嘴:
“如果真的不气了,可不可以抱我睡?事不过三的道理我懂,你不肯我再不问了。”
啊——
江晚璃顿觉浑身麻酥酥的,林烟湄几时学会此等心机含蓄的沟通路数了?
某人可怜兮兮一晚上讨要三次抱抱,她要是再不成全,岂不成冷血无情的恶人了?
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