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切莫北上
暮雨潇潇。
烛映四野之际,怜虹带着昭宁冒雨赶至客栈,来赴和林烟湄定下的日夜针灸之约。
方迈入大堂,小二便将师徒二人认了出来,忙上前两步,好心提醒:
“二位要找的姑娘,午后已匆忙离开了。”
“离开?!”
怜虹深感意外,林烟湄的脚肿得像个西瓜,忍着痛赶路是为哪般:
“她们可有说要去哪,还会不会回来?”
“行李都带走啦,咱个迎来送往的客栈,哪晓得客官去向?”
小二甩甩毛巾,说完赶着转个身,去搭讪刚进大堂的新客:“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丝毫没有留意到怜虹骤然青黑的冷脸。
招呼来客点菜的间隙,小二无意间瞥向轩窗外,只见雨帘中那两匹快马疾如脱兔,残影绵延,似是要追赶天边的闪电般仓促。
同片阴雨中——
江晚璃等人正连夜跋涉于山间泥泞,希求抄近路离开州府的辖地。
摇晃不休的马车内,咬牙忍着伤口疼痛的林烟湄缩在江晚璃怀里,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上半声也不吭。
或许是落雨的缘故,她的脚腕钝痛愈演愈烈。加上山路颠簸,林烟湄只觉浑身哪哪都不自在,恨不能一闭眼晕过去。
“姑娘,前头有片光亮,像是个镇子,可要歇脚?”
在前引路的贺敏盘算着时辰,大伙已马不停蹄赶路三个时辰有余,再不停下,马也要吃不消的。
闻声,江晚璃低着眉,轻柔搓了搓安静过头的林烟湄的脑门:
“湄儿是不是难受,我们去镇上找个医馆?”
“不…我没事。”
林烟湄近乎逞强地,仰头挤出一抹笑:“继续走吧。”
“真没事?”
江晚璃不置可否,这半日,林烟湄一直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不说不闹的,好生反常。
“…嗯。”林烟湄哼唧着,又往她心口窝了窝。
小动作充满了不安。
眼见此景,江晚璃揣测,林烟湄大抵在忌惮贼人留下的那句话,盼她早些脱离未知的风险吧。
思及此,江晚璃扬声吩咐窗外:“不要停!尽快离开此地。”
马车外的贺敏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雨水,茫然迟疑良久。
她全然不知江晚璃突然拽着伤残的林烟湄启程是抽哪门子疯。
清早她靠豆饼捕捉气味,一路追踪酒肆逃走的人直至郊外竹林,后因马蹄杂乱、林深树密失了方向,不得已折返。大中午的刚下马,就见江晚璃焦灼地跑来马厩,催她乔装一番、动身赶路。
揣着一头雾水的贺敏心里没底,半路问及,江晚璃又三缄其口,只管一味催促她们把马打的快些、再快些。
主家越瞒着,她的心境就越慌。是以一路走来,她时刻绷紧脑中护卫的一根弦,随时提防着路边何处冒出个刺客之流的隐患,如此神情高度紧张专注地硬撑三个时辰后,疲惫的警觉感早已是强弩之末。
“姑娘,走夜路最忌讳人困马乏。您若不肯歇在镇上,可否容属下找个避雨的落脚点暂且休整?”贺敏审慎斟酌过说辞,试图为下属们争取些喘息的时间。
半晌,悄然无声的马车内传出俩字:“…也好。”
风高雨紧的山林间,阴寂的怕人。
自然中没有任何可供人凭断时辰的媒介,贺敏也不清楚走了多久,总算在周遭压抑的漆黑中,寻见一个矗立路边的古刹。
借着烛光望进去,内里杂草丛生、蛛网遍结,灰墙斑驳,石阶残断,似已久久无人问津。
好在,屋顶犹存,勉强能遮蔽风雨。行伍出身的贺敏从不挑剔环境,甚至于对这古刹十分满意,忙朗声下令:“就地休整!”
“好。”
累惨的大伙几乎是把身子从马背砸回了尘埃厚重的地板上,各个歪歪斜斜揉起老腰。
一阵安置的嘈杂响动入耳,林烟湄心下好奇,挑开车帘朝外头张望:“噫—”
只一眼,她猝然擡袖挡住脸,悻悻缩回车内:“好可怕。”
“什么可怕?”
筋疲力尽的江晚璃恹恹接话。
“外面是个荒置的古刹,草有我这么高,很像话本里会闹…”
“嘘!”
听到这,江晚璃连忙捂住小鬼叭叭叭的小嘴:“出门在外,话不要乱讲。”
这电闪雷鸣的大雨天,风声呼号的,刚受过惊吓的江晚璃哪里遭得住小鬼的编排?她听了半句,后背已觉凉飕飕,更没有探头出去瞧的勇气了。
“咚咚!”
就在此时,车窗忽而被叩响。
“啊—!!”
江晚璃和林烟湄吓得飞速抱做一团,齐声尖叫。
这一嗓子,吼来了所有半梦半醒的侍从,一窝蜂撞开车门,懵懂地向内探查:“怎么了?是有蛇还是老鼠?”
方才敲窗的贺敏也从车窗探进头,一脸蒙地拧眉打量着俩抱一起瑟瑟发抖的小祖宗。江晚璃顿觉颜面尽失,倏尔松开手,偏头面壁:“大半夜的,谁在敲窗?”
“想给你们送些干粮。”
贺敏满目无辜地提起手中油纸包,扔进车内。
“下次…有事直接开口,还有,走路动静大一点,不要没声儿。”
江晚璃搓搓胳膊,试图把炸起的汗毛顺服帖。
此言一出,一群看热闹的随从互换过眼神,全都憋着笑撒丫子溜了。
原来她家殿下怕黑怕古刹啊!
只剩贺敏恍然大悟般挑挑眉,撂下车帘前,幽幽留下一句:“下次,劳烦姑娘也克制些喊声,荒郊野岭的,容易招来狼。”
江晚璃凤眸一滞。
一瞬间,她无比后悔把乐华派走的决断…若是乐华领队,哪里舍得在她受惊后,反拿狼吓唬她!
“阿姊,你吃干粮吗?”
林烟湄拎着干粮包,举到眸光涣散的江晚璃眼前,来回晃了晃。
江晚璃苦闷摆手。
她吓都吓饱了,吃个鬼。
忧心忡忡的林烟湄垂头叹了口气,撇下干粮,复又盘在江晚璃身前,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我也不饿,我们眯一会吧。”
感受着心口熟悉的重量,江晚璃不由纳闷:林烟湄怎么从启程起,一直贴她身上呢?中间即便调整动作,无非是身子左歪转换到身子右歪,大脑袋务必是枕着她肩的。
这个姿势算不上舒服…
“湄儿倦了?枕我大腿么?软些。”她试探道。
“不,就这样。”
林烟湄顶着她的胸膛,满足闭了眼。
江晚璃无声蹙眉,沉吟少顷,她又问:
“湄儿,今早你撞见歹人劫持我时,可看清她的模样了?当时你怎么没叫?不怕吗?”
“吓傻了不会叫的。”
林烟湄语速飞快地敷衍着:“贼人蒙面呢,我没看清,阿姊别问了,后怕。”
满载不耐的语气过耳,江晚璃没忍心再追问,索性也学林烟湄,闭眼养神。
雨声淅沥,但心烦意乱的她完全养不出倦意,混沌的脑海里回荡着贼人的警告,江晚璃莫名觉得,那嗓音好像在何处听过…
“都醒醒,启程。”
两刻后,连绵雨声渐凋,贺敏拍拍手,喊大伙动身。
“汪!汪汪!”
便是此时,安分趴卧的豆饼突然戒备地站起身,朝着破庙的西侧墙头狂吠。
狗子的叫声尖锐反常,尾巴毛根根直立,摆出的是一股迎敌的架势。贺敏见状,眉梢一凛,拔剑直奔那处墙头草半人高的漆黑角落。
“嗖—”
倏尔,一道凛风擦着她的耳廓刮过脸颊,直插于马车的车辕处。
箭速之快,竟连贺敏这等老将都无力招架,惊惶间挥出的剑锋扑了空,唯有眼角余光隐约捕捉到一线泠光。
赶车的下属被身后擦肩订穿横木的飞箭吓得没了理智,惊呼一声:“护驾!”
刹那间,车前长剑出鞘,乱作一团。
彼时,一脚踏落墙头的贺敏本想顺着箭射来的方向追去,却被这声喊桎梏了脚步,不甘地瞥一眼林中灵巧逃遁的人影后,匆忙回身落于车前:“姑娘可受惊了?”
“阿姊没事。”
回应她的,是在马车晃动时瞬间扑倒江晚璃的林烟湄。
至于江晚璃缘何没接话——
她快要被死沉死沉的胖小鬼压窒息了,这会儿正顶着憋红的脸,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小鬼好几次,操着气音艰难启齿:
“你…是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准备刚才的动作?这念头藏了多久?”
“什么动作?”
手撑车板支起身的林烟湄装傻充愣:“我扑倒你,只是害怕的应急反应,不受控的。”
江晚璃暗骂一声“小骗子”。
怪不得林烟湄粘着她数个时辰不动,原来是合计着随时为她挡明枪暗箭呢!
仗着身上没伤,回过神的江晚璃反手把林烟湄压回座位,迫使人躺倒在她腿上,一板一眼叮嘱:“莫再动小心思,我不领情,还很生气。”
说罢,她看也不看林烟湄,朝车门伸出手:“射过来的东西是什么,拿来。”
“是张字条。”
捏着箭矢的贺敏没按她说的照做,反而将字条内容念了出来:“上面写着:切莫北上。”
她稍俯身凑上灯笼的光晕,仔细端详过箭头形制,又补充道:
“而且,此物姑娘应该十分熟悉。属下瞧着,是老对头的,先前陵原县宅子起火那日,我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