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得瑟
“吁—”
“怎么停了?”
勒马声起,江晚璃挑开车帘向外张望,遥遥地,能够自朦胧暮色中窥见府城高耸□□的城楼轮廓。那处距马车,大抵有半里路。
而她们一行人周围,则聚集好多身背大包小裹的游子,各个满脸疲态,有些干脆瘫坐路边,拿袖子擦汗扇风。
“姑娘,前头守城的官兵在贴布告,今夜城门戒严,留待贵人出行后再容百姓进出。”
在前探路的楚岚策马折返,与江晚璃汇报所见:“现在已近戌时,若耽搁久了,城门关闭,咱就进不去了。”
闻言,江晚璃收回虚离的远眺视线,眉心浮现些许狐疑。
城门开闭皆有规矩,除却防卫森严、随时服务君主且有一应政务应酬要求的京城外,地方州府非军事要务,是不可以随意控制城门、干碍百姓生活的。
她未给予回应,反而探头环视一圈在路边休息的行人,朝老槐树下坐着的一位面相和蔼,身背竹篓的老妇寒暄:
“阿婆,您在此等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哩!”
老妇人转头指指已隐没山峦没了影的落日:“我来那会,太阳还高高的呢。”
“您可是附近的人?可知打算出城的是哪位贵人,怎如此霸道地拦路?”江晚璃再问。
话音未落,那老妇脸色倏变,突然撵着碎步凑到马车前,如临大敌般四下瞅了半晌,才压着嗓子跟江晚璃说小话:
“小姑娘,你可别再乱说话了啊!外地来的吧?你不知道,府城里住着的可是圣上的亲娘家,实打实的贵人啊,谁敢说三道四?”
“不就是皇亲国戚么?进出城门带些护卫开路就是,为何拦过路的?她们平日是这做派?”
江晚璃佯装不解,继续追问,意外与寒心之念已悄然在心中升腾。
过往的年月里,小姨宸王每次带表妹进宫,母女俩衣着庄重却不奢华,礼服常常数载不换,皆是一副谦和守礼,乐于为国分忧的忠贤模样;宸王私下和太后走得更是亲近,逢入宫必会带巴蜀一带的珍奇药材奉上,还要亲往皇家寺院斋戒祈祷,祝太后康复万寿。
在江晚璃心中,小姨绝对算是大楚宗室的典范。
据宸王府属官传回宫的奏报,宸王其人治家亦然严谨,从不准陛下江颂祺在家信中作“母女”称呼,几次三番告诫江颂祺,既过继太后为嗣,普天之下便只奉养一母,称她姨母即可。
如此审慎从事的亲王,在自己封地,会是这等张扬做派?
江晚璃满心迷惘。
她的追问出口,老妇人讷然回视她半晌,才摇着头感慨了句:
“小姑娘这口气太冲了。人分三六九等,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就住城里,但腿脚闲不住,老喜欢往郊外山上跑,寻些奇花异草回家养。偶尔出门早了或回来晚了,每年都遇上两三遭。”
“每年?”江晚璃更诧异了。
“对啊。”老妇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还和江晚璃解释:
“王上年年踏青,小郡主偏爱出城消暑,一来一回不就四遭?贵人们不大出门的,咱老百姓等些时辰不妨事。不过你们外乡人…”
老妇思索须臾,好心提醒:“官府查路引放行有时限,要是着急住店,今晚你们还是往回走,找个镇子住吧,赶明儿一大早入城。按日子算,这是轮到郡主消暑去了,不等入夜天凉啊,她不走呐。”
闻声,林烟湄揉着饿瘪的肚子,低落嘟囔道:
“入夜?那还要等好久…阿姊,我们听这位阿婆的,绕路住别处可好?”
“湄儿累了?”江晚璃温声道。
“又累又饿。”
林烟湄腹诽,她在马车里闷一整日了,大伙急着赶路,没人说歇歇,实在难受得很。
江晚璃见林烟湄不愿等,本就心中窝着火气的她也没了入城的兴致,回眸唤了声:“云清。”
“属下在。”
上前等候吩咐的,居然是打马上前的乐华。
“云清几时走的?”江晚璃不免意外。
“她在后面,您吩咐我就是。”乐华扬鞭指向队伍末端。
江晚璃循着那方向瞧去,就见楚岚不知何时买了个深褐色的幕离顶在头上,正别扭地揽着冗长的幕离垂布,爬上马背呢。
“日落西山,又不晒,怎还戴幕离呢?”
江晚璃好不纳闷,但属下有自由,她也不便干涉,只对乐华道:“舆图在她手里,你告诉她,寻个最近的集镇,我们今夜暂且落脚休整。”
“是!”
应声过耳,车队调转方向,驶向来时的路。
天色渐晚,回程的官道人越来越多,都是朝城门涌来的,江晚璃一行人的车马总要为行人让路,走得很是艰难。
“驾驾!靠边靠边,中间不许过!”
就在江晚璃被走不起来的马车晃到晕乎乎的时候,道路后方忽然窜出数匹快马,厉声冲人群吼叫着,硬是把行人全都赶到了路边的树下排排站。
而她这辆马车,就显得特别碍眼。
“驾!那辆马车!对,看什么看,说你们呢!”
一年轻小将装扮的劲装女子不客气地策马追上乐华她们几个带头的:“要走快走,不走靠边去!一会贵人车驾出行,若是冲撞了,你们担待的起吗?”
十分不善的语气砸进耳朵,一下子把乌瑞的暴脾气点着了,她弯起鞭子,气呼呼地与来人理论:
“嘿?我们不走着呢吗?刚才行人那么多,纵马才是错吧?怎么,路是你家的?”
“嗖—放肆!”
“啪—!你干什么!”
“嗖—住手!”
眨眼间,三道马鞭挥至半空,交错纠缠;六只眼怒目圆瞪,满布警觉。
江晚璃身侧的护卫见到前头的场面,甚至想要抽刀撑场子来着。然而,碍于乐华最后那声“住手”,她们谁也没敢贸然有所动作。
“你说的我们听见了,这就走。闹大了影响你家贵人行程,不妥吧?”
乐华最后甩出的马鞭正好阻拦在来人和乌瑞彼此的马鞭中间,免了一场冲突,她扬手压落气到抽搐的乌瑞的小臂,好言好语的和来人商量。
“知道我是谁吗?她言语中对宸王府侍从不敬,便是对王府不敬,我扇她一鞭子是便宜她!”
小将依旧横眉冷对,一鞭落空,对面鞭子也已收回,但她好似觉得自己丢了脸面,梗着脖子在这耀武扬威。
乐华察觉她无意罢休,又怕耽搁久了江晚璃会不悦,只好悄然紧了紧握住缰绳的指节,再退让一步:“我们外乡而来,下属年岁轻,还不懂规矩。若有冒犯,绝非有意,见谅。”
“头儿?分明…”乌瑞不甘心。
乐华怒斥:“闭嘴!”
“你这是还想闹事?”那人瞧着乐华极力说和,可乌瑞好似不想买账,她顿时讽笑出声,故意纵马往乌瑞马头这边欺来,存心挑衅。
乌瑞的马被逼得倒退,可身侧乐华警告的视线直勾勾戳着她,憋屈得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愣是没吱声。
“哼,认怂就对了。下回识相些,不然,我这鞭子可不长眼!驾驾!”
显然,乌瑞有气不敢发的模样,那人很是受用,僵持须臾,或是怕误了公务,她像个掐架得胜的昂脖子乌鸦般,疾驰折返了。
那一瞬,乐华阖眸吐出常常一口郁结心间的浊气。“头儿,我嫌弃你!”
乌瑞愤愤地扬鞭抽上马腹,撇下大伙,独自跑远了。
自打入伍后,她一直追随的上司就是乐华。在她心里,是尤其敬佩这位平易近人又不卑不亢、处事沉稳有原则的长官的。
可今日,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她讨厌乐华认怂,这分明是向恶人妥协!
“走吧。”
乐华凝眸盯了会儿前头飞扬的烟尘,苦笑一声,挥手示意大家提速。
半个时辰飞逝,转眼繁星漫天。
大伙在南边一个小镇上落脚,住在了一家别有地方民族特色的竹楼围院中。
这家客栈的院中停着好几辆车马,内里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应是生意分外红火。
江晚璃下车时,途径乐华身侧,特意轻拍了下人的肩头,垂落的目光里有肯定、有惭愧,但更多的是疼惜:“委屈你了。”
“属下份内事,让您受惊了。”乐华客气道。
“不公之事,不会长久。”
江晚璃收回视线,侧身牵住了林烟湄的手,仰头瞥一眼客栈招牌上清逸的“幽篁里”招牌,淡声招呼:“都进来吧,酒菜自选,今夜不必拘束。”
“谢姑娘!”
闻言,大伙欢喜地冲向大堂,围着小二问起了招牌吃食,很快将半路的糟心事抛诸脑后。
乌瑞起先还躲在马棚那边生闷气来着,后来乐华端着盘炙羊肉出去,俩人聊没几句,这性情耿直的傻丫头就蹦蹦跳跳的回来,和大家在屋檐下把酒言欢了。
独坐主桌的林烟湄从窗前捕捉到此景,不由轻笑:
“阿姊,乌姐姐这凡事不记仇的脾气,还挺可爱的。我可不可以去凑个热闹?她们聊得好开心。”
“她们饮酒解乏,你不会喝酒,去作甚?”
江晚璃给她夹了筷竹笋,柔柔嘲她。
“我会!”
林烟湄说着,就四下逡巡起酒壶,拔腿直奔别的桌席:“阿姊真坏,你不喝酒就不给我点!”
“好了,好了。”
江晚璃反手拽住小鬼的裙摆:“回来吧,酒喝多容易变傻,她们聊她们的,你我吃菜。”
“没劲。”
被人生拉硬拽着摁回座位的林烟湄托腮抱怨:“你睡了大半日,没人跟我聊天,可憋死我了。”
“先前,你被心惊所困,是成日不言不语的,我怎没同你计较?尝尝这个,甜的。”
江晚璃细细拒绝过入口的一块红润鸭肉,尝到甘甜滋味,便挽起衣袖也给林烟湄送一块,盼人开怀。
林烟湄不等她落筷,直接探头叼住她的筷子头,顺走了那块悬空的肉,而后咕哝着嘴,默然好久,似是在回味。
“如何?”江晚璃好奇道。
“啊—”
林烟湄张圆嘴巴,还擡手指了指圆润的黑洞。
“呵…”
江晚璃被这幼稚的动作逗得发笑,为免旁的桌看笑话,她赶紧拎一根鸭腿塞过去,堵小鬼的嘴:
“你看,我们吃的这些,并不合她们吃酒的口味。你过去那边,酸涩麻辣的食物未必喜欢。而且,她们都年长你好些,怎会和你这小妹妹相谈甚欢呢?”
林烟湄对着鸭腿嗷呜一口,囫囵白瞪江晚璃一眼:“想我陪你就直说,不丢人哈。”
江晚璃:…
她垂眸眨眨凌乱的睫毛,轻叹一声:“吃吧。”
小鬼说什么大实话?
揭穿她有什么好处!
不解风情!
林烟湄当真一口又一口,嚼嚼嚼地吃得欢畅。
席间冷了场。
“…听说了吗?郡主这回是带着王上一起去卧龙园消暑的,城中好多官眷陪同呢!”
邻座的闲谈就飘了过来。
江晚璃稍稍竖起耳朵,在吃菜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墙角。
“郡主老大不小了,我听说是宸王要给她谋婚事…”
“也不知谁家姑娘、公子有这荣幸啊,没准几年后,等那病秧子一…嘎嘣,是吧,郡主没准就高不可攀了…”
捏筷子的瓷白骨节锐利了好些。
“欸欸你喝大了,省省,少说两句吧啊…”
“就是,现在人家也是高不可攀,你家那破落县侯的爵位,就别指望了啊!”
“啧,瞧不起谁呢?你仗着姑母是户部侍郎,你就翘尾巴?我呸!”
“好好喝酒,别红脸呐!来,碰一个!要我说,都别惦记那事了,我娘小道消息啊,郡主中意朔方节度使家的闺女,早心有所属了,出来玩相看的官眷,也就是走个过场。”
“听听你的,你家老祖母是宗室,这话靠谱!”
“吧嗒—”
一声闷响,江晚璃刚夹住的板栗鸡块掉在了碟中。
“可惜了…我妹妹在受邀之列,费尽心思打扮好几日了,唉…”
“也不必伤怀嘛!卧龙园眼下正是消暑好去处,瀑布飞霜,翠色连片,还有难得一见的圈养白熊,那可是宸王养了数年想敬献今上的祥瑞!吃茶消遣赏祥瑞,别人想去还求不来呢,多好的事儿啊…”
“阿姊,我想喝茶,吃油腻了。”
…
“阿姊?阿姊阿姊!吃饭咋还能发呆?”
林烟湄叫了江晚璃好几声,江晚璃只管握着筷子愣神,她不得以,伸手摇了摇江晚璃的肩膀。
被身边交谈声惊得一愣又一愣的江晚璃回过神,已然食欲全无。林烟湄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起身寻掌柜讨了壶茶。
折返半途,她余光瞥向邻桌围坐的五人,有男有女,衣着打扮非富即贵,的确如他们话里话外透出的身份信息相符,起码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落座后,一壶清茶紧随而至。
江晚璃举起小盏抿了口回甘悠长的茶水,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意味悠长的冷笑。
这一趟下榻镇中小馆,当真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