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白罴
“湄儿。”
初晨,垂帘般的雨丝松散如雾,院中枝叶油亮,和着水汽的青砖湿漉漉的。彻夜等候的江晚璃发觉前头窗前的烛影熄灭,一时坐不住,就与小道人讨把油纸伞,走来前院寻人。
方转过回廊,一道伫立檐下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似在呆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出神儿,她便下意识唤了声。
凭栏静立的人无动于衷,拖地的衣摆被晨风吹的四下飘摇,浸了好些地上脏污的积水。
江晚璃不由蹙眉,快步行至她跟前,帮她拽紧外衫往上提了提,又在领口处打了个结。
“…我来。”
一套动作过眼,神游的林烟湄这才回过神,略无措地擡手理顺颈间交叠的衣料,指尖触及江晚璃冰凉的手掌时,下意识将那双手牢牢抓入掌心捂着:
“阿姊着寒了?”
“在想什么?你看上去很累。”
江晚璃垂眸打量着她,小鬼眼底青黑一片,面上笼罩着一层愁楚,瞧着心事满腹的,好似比昨夜分开时的状态更差了。
经此一夜“开解”,怎么好像越聊越糟糕了?
“没,没什么。可能,是太倦了。”
林烟湄感受到江晚璃关切的眸光,居然仓促偏头,错开了视线,连握住江晚璃的手指,都倏尔松开来,只管揪着自个的外衫,往旁边躲:“外头雨露寒凉,阿姊,带我回你房间歇歇吧。”
江晚璃稍觑起凤眼,盯了几息身前忧郁颇重的背影,淡声应了句:“也好。”
林烟湄披着的青纱外衫上,绣着暗纹的祥云、莲花、日月,应是道门之物。
江晚璃心下嘀咕,这观主还真是宅心仁厚,陪人熬夜不提,还能顾及早起清凉,送病患贴身衣物吗?
心思真是比她还要周到。
她胡思乱想之际,林烟湄已经迈开了步子。江晚璃见状,解下自己的披风,紧走两步跟上:
“湄儿,披我的衣服吧,你身上是谁借你的外衣,咱给人还回去?”
林烟湄低垂的眼睫忽闪两下,顾念着江晚璃畏寒,摇摇头想要推拒。
便在此时,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闪出道疲惫的人影:
“二位小友,有话进屋聊,山中潮气可不比山下,伤身。”
“不了,我们这便回客房。”
江晚璃瞥见观主憔悴的面色,莞尔回绝,牵过林烟湄的袖子就要离开。
“且慢。”
不曾想,观主三步并两步追出门,拦在了二人身前,自袖口掏出一封信,转递江晚璃:
“雨要停了,你们不久便会下山吧?晚些贫道又要开观问诊,来不及相送。逢识一场,我与小友有些缘分,此物便作为送别心意,万勿推辞。”
“这是?”
江晚璃不知送信是何深意,并未贸然接过。
“一封进入私家山林赏园景的荐信而已。贫道结识些府城贵人,看小友年岁轻浅,料想你们会喜欢瞧些新鲜风物。凭此信,你们可前往府城南面的山中看白罴,此物算蜀地新奇之一。”
观主温存地解释着,余光还不时瞄向垂首不语的林烟湄。
“白罴?”
见多识广的江晚璃迷糊糊的,惊讶于自己也有了知识盲区,好奇驱使她伸手接过了信封,来回摩挲:“那是什么?”
“呵…”观主见怪不怪地笑笑:
“是一类体型硕大的熊,双耳乌黑,身体却雪白,又称白熊,样子生得娇憨笨拙,但性情绝不算好。因此,也只有贵人有本事圈养它们,你们若去瞧,莫被其长相蒙骗,离选些。”
“白熊么…”
江晚璃若有所思,恍惚间甚至有点动心:“我略有耳闻,在北地,它也算祥瑞之一,应是难得一见的。多谢观主。”
她幼时翻看国史,印象里读过一段曾曾祖母开国之初,送别国贺使“白熊一对”的记载。但她久居宫禁,母亲又崇尚节俭,不喜下臣搞什么敬献祥瑞的把戏,是以从无机会一睹其真容。
“举手之劳,何足谢?”
怜虹颔首一礼,侧身让开通路:“如此,贫道便告辞…”
“等等。”
半晌无言的林烟湄突然开口,手攀上衣领的结,冷漠道:“衣服还你。”
“不必还了,这件是新制的,我没穿过。”
怜虹一把摁住林烟湄的手,语气与方才和江晚璃交谈时的风格迥异,关切中带着些天然的不客气,似乎与林烟湄相识日久一般:
“落雨一夜,天寒了好些,你衣衫单薄,下山扛不住,穿着吧。纵然不喜,离开山后再扔便是。”
闻言,江晚璃狐疑地又紧了紧眉梢。
一夜过去,俩人熟稔到这份上了?
林烟湄一直不擡头,她看不清小鬼的表情。但是,就这么一会儿,她明显感受到了身边呼吸声重了好些,显得很急促。
江晚璃侧目乜去,只见林烟湄的衣领前,两只交叠的手皆是骨节分明,大抵在无声较劲。
这又是闹什么?
她感觉不对劲,想近前搭把手,先把观主推开。
却不料,几乎同时,林烟湄忽而闷闷冷哼着松了手,忿忿地拂袖远走了。
外衫自是还挂在身上,毕竟连衣结都没抽开。
一阵风过,满目凌乱的江晚璃与手悬在半空的观主撞了视线。
怜虹愣了愣,忙朝她尬笑一声,悻悻擡腿躲回了房间。
江晚璃瞅瞅此人仓惶逃跑的背影,又转眸望向步伐极快的林烟湄,顾不得深思,连忙提裙追去了后院。
蹊跷,这俩人之间,绝对有猫腻!
待她气喘吁吁赶至后院客舍,先到的林烟湄却并未进门,反而背身守在门口等她。
江晚璃只得又咬紧牙关,拖着疲软的腿紧走两步,将门推开:“怎不进去?”
林烟湄透过门缝,瞧见了一床立整的被褥上整齐叠放的寝衣,还有茶案旁毫无燃烧痕迹的两根蜡烛:“阿姊昨夜…没睡?”
“…嗯。”
江晚璃无意隐瞒:“你说有心事,我不知怎得,也觉得不踏实,睡不着。”
“…”
林烟湄瑟缩了下身子,擡手紧衣服的间隙,弱不可闻的低叹散入了空气中。
或是二人离得过于近,江晚璃敏锐捕捉到了这声愁楚的叹息,方散开的眉心又凑去了一处。
她悄然攥拳,决定要开口问问了。
“阿姊!”
“…啊”
忽而,出乎江晚璃意料的,林烟湄突然转身撞进了她的怀抱。
一双手紧紧揽着她的后腰,如巨蟒般缠了又缠,几息间,阵阵温热无声蔓延过江晚璃的心口。
江晚璃双眸怔怔:“你在哭?”
话音落,林烟湄吸了吸鼻子,再不遮掩哭腔,她蹭着江晚璃的衣衫,抽抽嗒嗒道:“都怪我太任性了。我…我这几天鬼迷了心窍,阿姊别怪我好不好,我不胡闹了,你别多想,也别抛弃我好不好?”
江晚璃听得发懵,垂眸试图揪出小鬼,问个清楚:“这…这是哪里话?我为何怪你?”
可她越想把人拽起来看个究竟吧,林烟湄就越往她心口扎,死活不肯擡眼见人,哭得是越来越凶:
“我…我半夜逼你陪我爬山,没关心你的身子,是我不对。可…我病着,不是故意气你的,阿姊别记心上好不…”
“我没气,也没怪你啊。”
江晚璃既无奈又心疼,不由自主地也叹了口气,审慎地给林烟湄拍背顺起气:“不哭了?这点小事不至于的,阿姊知道你受惊了情绪不好,我的决定都是自愿的。”
她意外于林烟湄会因为这些小请求自责,但同时心里也感到少许放松:小鬼肯吐露心事了,或许的确是渐渐好转的征兆。
“我是病过…嗝…”
江晚璃越安抚,林烟湄的哭声越止不住,哽咽到打嗝:
“可…可我现在好了。我没心病了,不是怪人,阿姊信我,真的好了。”
连续的抽泣令江晚璃深感无措,哄人的语调软了又软,摸完林烟湄的肩,又摸林烟湄的脑袋,完全不知道拍哪里能让人好受些:
“阿姊信你,一直都信你,即便你病着,也不是你的错,我会四处求医,把你治好呀。”
“呜呜…可我怕你嫌弃我,不要我,生闷气后偷偷跑掉…”
林烟湄断断续续地呼哧着,脸都哭红了。许是江晚璃的怀抱太闷,她喘息艰难,这才舍得擡头透透气。
江晚璃眼疾手快地端住了林烟湄的脸,生怕这人再逃避不看她:“没有的事。”
她垂下清澈宁静的眸光,柔和地端详着小鬼婆娑的泪眼,掏出手绢一点点沾走那满脸乱淌的泪珠子,半认真半调侃地劝道:
“你又胡思乱想了,我几时跟你怄气过?又为何要偷跑?我即便真恼了,必得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说道明白,再气昂昂、光明正大地走。看来,你我相处时日还不够久长,湄儿竟还摸不透我的脾气,这不行。”
林烟湄肩头上下颤抖着,控制不了哭到发麻的身子,为扼制抽泣,她频频深呼吸,鼻息变重,无意间吹出了个鼻涕泡,又在风儿拂面一刹,尴尬地碎掉了。
害她瞬间羞到满面通红。
“瞅瞅,哭成小花猫了。”
江晚璃骤然失笑,迅捷地擡手捂住她的鼻子,拿手绢擦毁小鬼脸上最后一点痕迹,唯恐被旁人瞧见。
深感丢脸的林烟湄把脑袋扭去了一边。
“诶?别动…眼角都是眵目糊糊,给你擦擦。”
江晚璃故意举着已经脏了的手绢,凑上小鬼的眼,试图转移窘迫小人的注意力。
“不要…”
林烟湄瓮声瓮气地擡手挡了:“脏。”
“还嫌弃自己么?”
江晚璃哼笑打趣:“小猫都是拿爪子擦完鼻子又擦脸的,这手绢也是同理,从头到尾只擦过你的脸,按理说,不脏…”
“嘁!”
林烟湄自鼻中不屑一哼,甚至还偷摸白了江晚璃一眼。而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一头扎进江晚璃怀里,揪起某人的衣襟就往眼窝处一通抹呼。
抹完,还无比满意地轻呼了口气。
她知道江晚璃是存心逗她,这人平日里洁癖得要命,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说歪理?
但是,江晚璃话里夹带私货,居然拿猫和她做比,这就不对了。
林烟湄拒绝此等不靠谱的比方。
她比猫可爱多了!
话说回来,此刻,得逞的林烟湄完全没注意到江晚璃嘴边无声无息勾起来的怪笑,更察觉不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危险弧度,还在持续加深。
等她意识到头顶多出道纹丝不动的诡谲视线时,拔腿想跑已不太可能了——
江晚璃把手搭在了她的后颈。
林烟湄腹诽:某人变脸可真快啊…
她刚哭过的,江晚璃舍得凶她吗?不至于吧…只是弄脏了衣襟而已,江晚璃喜欢她,就不该嫌弃她的眼眵吧…
她的眸子戳进地缝里,看似呆若木鸡,实则脑筋正在飞转,头顶感觉凉飕飕的。
因为,江晚璃的喉间,突兀飘出声阴恻恻不怀好意的冷笑。
院中风声沙沙,柳枝摇曳的幅度渐大,绵密雨丝悄然没了踪迹。浓云随之飘散,一隅天光破空,盯着地砖的林烟湄看见了俩人的倒影。
她又擡袖捂住眼,蹭啊蹭。
江晚璃暗道好笑,忍不住损她:“怎么,还没哭够?老天都哭够了。”
“不是,眯眼睛了…”
林烟湄委屈巴巴道,揉眼的幅度还加快了些。
江晚璃盯她须臾,起初眼藏狐疑,后来看小鬼揉的起劲,转瞬收起怪笑,抓着小鬼的手腕,弯腰想帮人看看:“别揉了,弄脏…唔!”
林烟湄逮到机会,倏地撤了手,脑袋仰起的角度,恰好让她的唇抵住江晚璃半张的小嘴,趁着人家低头之际,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许是在外头耽搁久了,江晚璃的唇冰冰的,但丝毫不影响亲上去软糯的触感。
林烟湄好久没回味这份让她心旷神怡的触感了,免不了要得寸进尺、贪婪几分。
“唔…外唔…”
江晚璃错愕地眨巴着眼,着急得直跺脚。
这可是外面,周遭厢房住满了侍从,青天白日的,小鬼怎就开亲了?
不合适啊!
林烟湄感受到江晚璃的挣扎,稍踮起脚,反手压住她的后脑勺,愈发来劲儿地吻紧些,下定决心要把江晚璃凉飕飕的贝齿和唇缘全都捂热。
直到换不上气,眼前冒起星星,她才不得不松了嘴,临了还不忘拿齿尖轻咬两下,给江晚璃的唇上留点酥麻的感觉。
“呼…”
林烟湄落下脚后跟,心满意足后,流转的眼波里涔满得意,俏皮地望着江晚璃笑。
可此刻,江晚璃眼眶红红的,睫毛根处窝着一汪清泪,瞧着楚楚可怜,笑是笑不出的。
她体力本就不好,憋气哪里比得过林烟湄?方才,她都被亲到窒息了…
小鬼是爽歪歪了,真就一点不顾她的感受么?她腿都软了,差点没站稳,饶是现在仍觉得飘忽忽的。
委屈…
而在林烟湄看来,江晚璃像是在神游。
小鬼纳闷地举起巴掌,在她眼前晃晃:“傻啦?”
调侃出口,林烟湄瞧见江晚璃唇角翕动:
“抱……”
风有点大,江晚璃的话音太轻,她没听清:“什么?”
“咚!”
毫无预兆的,江晚璃身子一歪,柔似无骨地压上了林烟湄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