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雨夜红妆
林烟湄刚铺好床榻,老板就吩咐小二擡了桶滚烫沐汤进屋。
“姑娘们雨夜赶路,身上湿寒,快泡泡澡。”
老板肘间挎着小竹篓,慢条斯理地撚起篓中花瓣洒入水中,一双天生撩人的狐貍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老往床头靠坐的俩人身上飘。
眸光中打量的意味鲜明。
江晚璃生出些反感,侧过身躲开老板无礼注视的同时,也挡住了身后的林烟湄:
“东西放下就好,我们自己来。”
老板闻言,朝她嫣然笑开,撚花的指尖停滞须臾,由洒大片花朵改作了撕细小花条,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娘子衣装贵气,瞧着不像会干粗活的,这等杂事,还是我来。”
语调怪声怪气的。
令江晚璃骤然拧眉,朝门口唤了声:“来人!”
“在。”
乐华和楚岚应声而入。
老板见状,略显意外地回眸,又饶有兴致地观瞧起这俩英秀姑娘,嘴上哼笑打趣:
“哟,这是嫌奴家伺候不周了?可怜我一片心意…”
“我有随侍,请你出去。”
江晚璃侧目睨她一眼,冷冷打断了她的矫情牢骚。
“罢了罢了,老娘忙着呢。”
老板肩头一沉,花篓顺袖子滑落在地,一步三摇的人总算扭着腰走了。
乐华飞速掩了门闩。
此时,缩江晚璃身后的林烟湄才怯怯探个脑袋出来,小声吐露狐疑:
“这老板怎怪怪的?她适才看我们的眼神,让人好不自在。”
江晚璃心说,此人是有些古怪,无论是话音还是神态,都令人别扭。
“好在已打发了。等天一亮,我们就走。”
“嗯。”林烟湄揽着江晚璃的腰,乖觉点点头:
“那阿姊快沐浴,早休息好能早起。我不困,也不太想洗澡。”
话音落,楚岚识趣地抓起花篓,将鲜花一股脑都扣进沐汤,而后拽着乐华大步出了门。
行至走廊,乐华怔忡问她:“急着拽我作甚?”
楚岚给她投来了看傻子的眼神:“姑娘沐浴,咱不避吗?”
“不是…”
乐华抿唇哀叹一声,嘴皮子咕哝半晌,也没把烫嘴的解释说出来。
她本想在里面盯一会,确保林烟湄当真不洗澡,再出门的。
不然,江晚璃稍有起色的身子,约莫又得前功尽弃。
“啊?你难道,有看主子洗澡的恶趣味?”
楚岚察觉到乐华满面的不悦难色,惊出了圆圆眼。
“啥子嘛!”
此言过耳,乐华脑中嗡的一声,尴尬到老脸通红,一把揪着楚岚紧走了数丈远:“我怎么可能!”
“那你急什么?”
楚岚誓要刨根问底,她倾慕的女子,总不该是个变态吧。
“我是…是个半吊子郎中,自有我的顾虑在。”
乐华想了半晌措辞,就憋了这么句解释。
楚岚将眉头拧成了麻花。
显然没懂:“人家洗澡,和你懂医有何干系?”
接二连三的反问逼得乐华扶额频频苦叹。
奈何楚大千金直勾勾盯着她,全无罢休之意。
她爱惜羽毛,自也怕人误解,逼不得已,便咬咬牙将心事抖搂个干净:
“我…我是怕姑娘不懂节制,更怕湄娘子年岁浅没分寸。”
“节制?分寸?”
楚岚歪着头,手抚下颌认真思索好久:“洗澡有什么节制……呃…!”
忽而,她瞪圆的瞳仁发散,睫毛频闪,脚尖一转,撒丫子就溜:
“那个,华姐姐,我先去洗个澡,晚些换你!”
跑远一刹,楚岚白皙的脸腾地涌起烈焰般的殷红。
天呐,她都追问了些什么!
好奇害死她这单身大傻猫啊!
另一边,江晚璃已褪去衣衫,莹润如玉的肌肤入水,似月华照潭,反衬得沐汤澄澈了几分。
林烟湄睡太久身子乏累,自问没有沐浴的体力,便凑过来,倚着木桶边沿,借这难得的机会,肆无忌惮地大饱眼福。
不安分的指尖还时不时地撩拨掉碍眼的花瓣。
于是,江晚璃的寸寸肌肤,她皆可一览无遗。
稚气未消的面庞上,逐渐浮现几分违和的轻佻坏笑:
“阿姊,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全面地欣赏你呢,真好看呀。”
“哗啦啦…”
江晚璃拢一捧花瓣,重新散入水中,身子随水波往下沉了些。
她乜小鬼一眼,仓促偏开了红晕渐增的侧脸,轻嗔了声:“孟浪。”
林烟湄瞧不清楚了。
她只得叠起双肘,垫高自己的下颌,这才勉勉强强地露出大脑袋,继续捕捉江晚璃羞赧的玉容:
“孟浪?阿姊初次用这个词儿形容我,这算不算湄儿的新成就?毕竟…”
小鬼轻哼一声,闷闷自嘲:“先前阿姊背地里,没少嫌我傻得天真,不通闺房之乐吧。”
“哗啦!”
“啊!”
江晚璃趁小鬼得意翘尾巴,忙掬一捧水,泼上了她的脸。
惊得林烟湄擡袖一通乱挡,衣衫弄湿大半,杏眼中涔了三分委屈:“阿姊偷袭!”
得逞的江晚璃懒洋洋靠上桶壁,垂眸拿眼尾余光瞟她一眼,唇角含着薄笑道:
“你愈发放肆了,回床上坐好,莫再扰我。”
被小鬼一直端详,她如何能施展手脚好好净身啊!
林烟湄近来长本事了,出门在外竟也能如此没羞没臊,逗趣儿怎么着也得分分场合吧。
“嘁,不看就不看,又不是没见过。”
吃瘪的小鬼拧着袖口,悻悻窝回床榻,盘起腿开始贼认真的扣手。
眼神呆呆的,良久没言语。
直到一刻后江晚璃起身更衣,某人仍是这副样子。
江晚璃发觉她好似乖过头了,不对劲:“湄儿?想什么呢?”
“唔…”林烟湄抿抿唇,歪头瞅瞅她:“我在想,我的记忆怎么断片了?睡前还在家,睡醒怎就到这大山来了?这期间发生了何事?阿姊为何不等我醒来就要远行?”几连问脱口,江晚璃搓着湿发的手顿了顿,随即踱来床边,与人并肩而坐,轻抒了一口气。
她本就纳闷林烟湄醒后怎能沉得住气,半字也不问呢。如今小鬼一股脑问出疑惑,反教她忐忑的心神放松几分。
“湄儿当真什么也不记得?”
“我就记得今早送走郎中,回房后困得厉害…”
“错了,不是今早。”
江晚璃心说,小鬼睡得五迷三道,那她的身份该也没暴露,真是好事一桩:“你的印象,已是前天早晨的事儿,后来你久睡不醒,皆是拜那江湖骗子所赐。”
“我睡了将近三日?”
“江湖骗子?”
林烟湄一愣又一愣:“怎么回事?”
江晚璃挑挑眉,上下嘴唇一碰,行云流水的胡编乱造脱口而出:
“她给你下药了,想借此勒索我们。我为救你,一时心急让乐华去寻谢知县帮忙。姓谢的不肯出面,乐华比我还急,干脆劫了谢鹤真当筹码,逼谢知县出面斡旋。”
“什么!”
林烟湄惊座而起:“这不是蛮干?”
“是了。”
江晚璃无所谓地摊摊手:“所以,事儿办到这份上,咱如何还能在陵源呆下去呢?只好连夜跑路,躲躲。”
林烟湄听得心慌,一掌捂上了心口:“那…小真真呢?还有…我们会否被通缉啊?”
“小孩自是回家了。至于谢知县,她想抓我们,也不知你我真实身份呀。”
江晚璃敛眸,粲然笑着,把吓坏的小鬼揽回身旁,话音柔柔道:
“此事若追根儿,起因在你。湄儿的好意,我心领。但以后,求医问药之事,你莫费心了可好?你看外间山川风物新奇,你只管放宽心,轻轻松松陪我游历,如何?”
林烟湄的脑壳还有些懵圈。
一时接受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有点消化不了,接纳无能。
思考能力宕机,她的思绪便被江晚璃的引导牵着走。听人说老郎中不是个好的,她心中免不得还生出些恍惚和歉疚,暗道世间阴险狡诈者太多,害她栽了跟头。
惭愧萦怀,她落寞地点点头,选择妥协:“好吧,是我大意了。”
“小事一桩,湄儿无需往心里去。”
江晚璃偏头靠上小鬼暖暖的肩头,淡漠的眼底缓缓充盈起灵动光晕,生出几分与人憧憬未来的闲情逸致:
“蜀地是乐华的故乡,听说极具烟火气。这几日在途奔波,我一人思量许多,当初带你出来,是盼你幸福的,我不愿你为我劳神。以后,你我走走停停,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好么?”
“阿姊若喜欢,便都听阿姊安排就是。”
林烟湄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离家越远,在外越久,她越是发现了自己阅历的不足,潜意识萌生几许自卑:
“湄儿笨笨的,不适合做决断。每每自作聪明,都给你惹祸,以后全听你的。”
“嗯?湄儿才不笨,谁嫌我家湄儿了?找打。”
江晚璃佯装不悦,扬起胳膊拉满要教训人的架势,笑望着林烟湄:“可是你说湄儿坏话了?趴下。”
“哎呀阿姊!幼稚死了。”
林烟湄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回滑溜溜的白皙胳膊握于身前,无比耐心地捏起江晚璃的指尖,权当消遣。
她知道江晚璃是在安慰她,但她更清楚,眼下的她与江晚璃差距太大,堪称是天壤之别。
江晚璃的睿智、博学、冷静、优雅,皆是她遥不可及的。
与之相较,她便是笨的、蠢的,时而鲁莽,时而展露些山野土气,见识总是缺席…
“吧嗒。”
忽而,一滴晶亮落于手背。
冰凉。
林烟湄收回思绪,仰头一望,是江晚璃的发梢在沥水。
而她沉默的这一小会儿,枕靠在她肩头的江晚璃,竟已偷偷见了周公,睡颜恬然,唇角还挂着笑。
许是赶路太疲累吧。
林烟湄小心翼翼地俯身,将人放倒榻前,拿手帕一点点挤压着湿漉漉的发丝,动作轻盈又精细,唯恐落下哪怕一撮湿发,让江晚璃夜里着寒。
眼底的一头乌发茂密及腰,林烟湄擦着擦着,重复无聊的动作也勾起了她的倦怠感,忍不住张个哈欠,揉了揉眼。
窗前的烛焰突突跳跃,蜡将燃尽,火苗已拉得很长。
这样的光线晃来晃去的,还不如没有。
于是,林烟湄稍加快手头动作,挤干掌心的最后一缕发丝,便上前吹熄烛火,打算静坐窗前养神。
“呼—哐当!”
烛熄不过半刻后,一阵疾风吹开了高处的窗,绵绵雨丝劈头盖脸地朝林烟湄砸了过来。
她赶忙起身,扬手推回窗扇。
或因木楼年久失修,这扇窗吃了水涨开,很难关紧。
林烟湄力气小,又怕闹大动静吵到江晚璃,思前想后,她只得脱鞋站上桌子,好方便用力。
爬上半人高的桌子,林烟湄能在窗前露头,瞧清外间夜雨笼罩下的山色,还有客栈后院的马厩。
可巧,她垂眼一瞬,正对上自家豆饼,趴在马厩内呼呼大睡。
江晚璃饶是逃跑,也没忘记带上她的爱犬,林烟湄心生欢喜,不由得展颜笑开。
“诶?不对啊,马呢?”
看着看着,林烟湄惊觉马厩空荡荡的有些蹊跷,她们一行人十余匹马,怎都不在厩里?
莫非在前院?
可来时,她分明记得,前院拴马桩前拴着驴子,已没有空位了呀。
奇怪。
想到此处,林烟湄飞速掩好窗,蹑手蹑脚踱至门口,打算开门去瞧瞧。
马可是赶路的必备,若丢了会很麻烦。
“吱呀—”
迈出门槛时,林烟湄差点踩到半坐在地瞌睡的乐华。她提裙绕开乐华的大长腿,跟小猫似的摸索楼梯的方位。
楼道里漆黑一片,放眼望去,没有一间客舍亮着烛火。
合着,她和江晚璃是休息最晚的。
“哒、哒、哒。”
细微的鞋子触地的声响过耳,林烟湄的脚步骤然悬停。
这是脚踩木地板独有的轻响。
黑黢黢的楼道里还有旁人?
她警觉地屏息凝神,试图分辨声音的方位。
“哒、哒、哒。”
声响十分规律,林烟湄竖着耳朵分辨半晌,发觉这声音好似从她身前的楼梯处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是有人在上楼?
好奇作祟,林烟湄不自觉地擡脚靠近,探头往下瞧去。
这一眼——
对上了一件半飘空中的,红艳艳的嫁衣。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