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湄儿,我手软…
戌初,东风紧,浓云开。
林烟湄叫了晚饭。
楚岚听得这消息,火急火燎扑向书房。
她叩门半晌,林烟湄方探出半个身子,打量她空无一物的双手:“姐姐有事?”
“姑娘可是醒了?”楚岚道。
林烟湄倚着门,声音微弱:“刚醒,她的胃被药折磨得难受,想饮些米浆。”
楚岚又问:“属下能否进去?有事回禀,很快。”
林烟湄纳闷:“我转达不行吗?她好虚弱。”
“或许…”楚岚有在认真思量,她纠结须臾,应道:
“也行吧。是晌午时候,县狱放出柒婆婆的假孙女,由衙役转送善堂了。乐华觉得她知晓柒婆婆的恶行,就将孩子劫了来。”
“劫、劫、劫人?”
此言过耳,林烟湄蓦地瞪大了眼,话都说不利索,显然受惊不轻。
她深呼吸定了定神,再开口时总算不再结巴:“这犯律例的。一个孩童,就算有恶,自有官府教导,何必呢?知县最近老往家里跑,多危险,图什么?”
楚岚瞅着林烟湄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后悔将事情说给她听了。
毕竟抓小孩回来,主要是为审问刺客的底细,而这些,江晚璃没允许她们告诉林烟湄。
她稍一合计,决定给人喂颗定心丸:
“乐华认为,小孩陪伴老贼日久,或能详细吐露老贼的恶行。知县办案,未必将内情告知您。此事您无需担忧,我和乐华能料理妥当,善堂亦给过封口费。姑娘需知情,烦劳您转达。”
林烟湄依旧心下惴惴,念及江晚璃病中难理事,她暂且替人拿了主意:
“我会说。但这事不合适,你们问完就送回孩子,别耽搁。”
“自然。”
楚岚拱手告退:“我去催厨房。”
林烟湄合拢房门,坐回床头时仍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
江晚璃撩开被子,疑惑打量她:“谁找你?怎聊这般久?”
“是云清。”
林烟湄瞥见她伸出床榻的大腿,愣把被拽回,又给人裹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转醒,你可别吹风,免得受凉。”
江晚璃不太适应小鬼如此板正的关怀,她会错觉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处处需大人照管的孩子。羞赧作祟,她转眸盯上隐泛橙辉的窗缝,转移小鬼的注意力:
“雨停了?是出晚霞了吗?”
“适才起风,吹散了云,天边有道霓虹,但雨丝犹在。”
林烟湄回忆着刚在廊下瞧见的景象,如实道:“不过,院里积水多,入夜风凉,阿姊莫出去。”
“咳咳…”
江晚璃躺久了难受,小幅直直腰,这一丁点轻微动作都能牵起闷咳,她自己便也知晓,昨日胡闹过头,身子损耗过重了,是以审慎采纳了小鬼的提议:
“都依你。我昏睡一日,可有新鲜事?湄儿何故一脸心事的样子?”
林烟湄听罢这番问题,低垂的目光愣愣打量江晚璃半晌,而后,出其不意地,她一头扎进江晚璃怀里,搂着人倒起苦水:
“你可醒了,憋死我了!我不想呆在这儿了,阿姊快些好起来,我们去别处。”
“这是怎么了?”
江晚璃有些懵,指尖抚上小鬼毛茸茸的颅顶,轻柔拍了拍:“谁给你委屈受了?”
“还不是谢知县!”
林烟湄叽里咕噜跟江晚璃抱怨了一通今日发生的事,从晨起赶走谢家管家,到午后打发掉来送商铺转卖文书的衙役,一直说到乐华拐孩子进门,才舍得喘口气儿:“阿姊,我心好累。”
此刻,江晚璃木讷地呆坐着,因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出乎意料的消息,她一时没顾上安抚林烟湄。
反而自顾自嘟囔:“多了两个娃娃?这是把我家当慈育院了么…”
“小孩住便住了,我发愁的是香铺,知县还要我帮忙安置流民,给大伙找事做。”
林烟湄沮丧擡眸,将求助的目光焊在江晚璃脸上:“阿姊,我不懂经商,如何接管商铺、管理雇工?会露馅的。”
江晚璃摸摸她的后脑勺,没做声。
她心道,谢砚青把外甥和随侍留在宅中,听着不像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选择,反而颇似顺坡下驴的故意为之。
在宅外安插眼线还不够,手都伸内宅来了,看来谢砚青早已对她们的身份生疑,急于暗中查证了,她们哪还需要再“露馅”一次?
林烟湄久不得回应,心里发急,忍不住催道:
“阿姊?你拿个主意呀。教孩子写字我勉强能应付,但照管商铺,我真无从下手。”
“雇个掌柜即可,你是家底殷实的富商,何须亲自镇场子?”
江晚璃柔声引导的同时,默默将自己的手下过了一遍:
乐华要查行刺案,且能被谢砚青轻易认出,不妥;
乌瑞毛躁心思粗,不妥;
剩下小的不经事太生涩,不妥。
思前想后,她拿定主意,与林烟湄商议:“云清就不错,她自幼受的是使君府最优良的教导,管账驭人均井井有条,见的世面也多,你将香铺托付她即可。”
闻言,林烟湄托腮叹了口气,活像个成熟且饱经风霜的小大人。
江晚璃被她逗得发笑:“还愁什么?不认同我的想法?”
“云清近日为我的事忙前忙后,我很过意不去,哪好意思再麻烦她?”林烟湄自责反思:“当初我若没冲动去管柒婆婆绣坊的闲事,她和乐华也不必如此操劳,我也不会被知县盯上。”
“后悔药可没得买。”江晚璃哂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你勇敢一次招惹了各路神仙,如何能中途颓废?兵来将挡,我相信湄儿有本事渡过难关,护我平安离开此地,可对?”
小鬼年少,行事免不得冒进。拿此番现实中不易应付的经历做个教训,换小鬼日后三思而行的稳重,如何不是一场划算的买卖呢?
江晚璃觉得值得。
只要场面可控,她乐意陪谢砚青把这出互相猜疑的戏码唱完整。
“我不相信,湄儿是笨蛋。”林烟湄摇头自黑。
“咚咚,姑娘,饭好了。”
“进!”
林烟湄站起身,待下属摆好餐饭,她舀一碗米汤,耐心吹凉后端给了江晚璃:“慢点喝。”
“湄儿,我手软…”
江晚璃瞄着碗,不肯伸手接,垂落林烟湄手背的眸光软绵绵还能拉丝。
林烟湄看出她存心撒娇,却无意揭穿,侧身坐下将汤匙抵上她的唇:“好吧,我喂你。”
“林姑娘。”
外间迟迟未走的下属隔着屏风唤她。
林烟湄缩回手,转眸“嗯?”了声。
“谢小娘子不肯自己用饭,想跟您同席,您看?”
话音落,林烟湄眨巴着眼,若有所思。
脸上神色明显有所动容,就连端粥碗的胳膊也在朝桌案靠近。
眼尖的江晚璃捕捉到这点变化,忽而扬手捂住太阳xue:
“啊…好痛,湄儿…”
“阿姊怎么了!”
一声呻吟彻底转移了林烟湄的注意力,她搁下粥碗,很紧张地端详江晚璃:“哪里难受?我叫乐华来?”
“没…好些了,就一阵。”
江晚璃揉揉xue位,半阖着眼将头枕在小鬼肩上:“让我靠一会,许是躺太久的缘故。”
“好。”
林烟湄轻拍着江晚璃的背,满心满眼再装不下旁的事,连呼吸都放轻好些,生怕晃得江晚璃头晕。
下属隔着屏风瞧见俩人偎依一处的腻歪劲,知道问也白问,识趣地推门走了。
门扉开合的一瞬,得逞的江晚璃无声讽笑着勾了勾唇。
谢家小毛孩,还想抢她的湄儿?做梦!
*
翌日晨起。
自后园练剑归来的乌瑞正打算去吃早饭,与从卧房那边过来的楚岚撞了个对脸。她见人满脸憔悴,黑眼圈有拳头那么大,忍不住好奇寒暄:“你昨夜失眠?”
“别提了。”
楚岚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扯张小凳落座:“昨晚简直是地狱。柒家姑娘刁蛮任性,吃硬不吃软,从她嘴里抠话难比登天;谢家的别看小,纯粹一人精,撒娇耍滑,一哭二闹,我哄了半宿才肯睡。”
“哈哈哈!”
乌瑞听罢,捂着肚子幸灾乐祸:“合着你是体验了一夜无痛当娘啊!还别说,你连哄俩娃娃今日还健在,说明挺适合带小孩的,有天赋呢。”
“可拉倒,饶我罢。”楚岚拼命反驳:
“我这辈子绝不当娘,最受不了带小孩。你既捡我乐子,晚些我跟华姐姐商量,今夜那俩归你。”
“嘿,谁弄来的谁管。”
乌瑞抓一把瓜子嗑得起劲:“对了,林姑娘给你指了新差事,让你接管柒老贼的商铺,顺带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绣娘安排活计。一会,她估计会找你。”
“听谁说的?”
楚岚好生意外,她不是要和乐华搭档,一起查刺客团伙么?正干得起劲呢,她不想换啊。
乌瑞中气十足道:“今早伺候姑娘洗漱时,亲耳听的。林姑娘怕累到你,姑娘就建议,说可以给你自由招揽帮手的权限,如此既锻炼了你的本事,也能给家中多赚些钱。”
“这样吗?”
楚岚略显失落地叹了口气,江晚璃的决断,她无法回绝。
按理说,这差事她能应付,也比查刺客轻松,甚至刚好能解决眼前的棘手事:
她娘派来寻她的副将和俩亲随仍居住在客栈,看商铺是个难得的、安置三人归宿的机会。
但她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迫她唐突追问:“我若走,乐华那边谁帮忙?”
“我呀!”
乌瑞欢喜地拍拍胸脯:“头儿跟我是老搭档。哎呀,终于不用日日守大门啦。”
乌瑞跃跃欲试的欢欣过眼,楚岚“嗯”一声,提剑便走。
“你还没吃饭呢?”
身后追来声关切。
“不饿,你吃。”
楚岚头也不回,想着还是尽早和乐华亲口知会下,心里方能踏实些。
她坚信,江晚璃如此安排,定有更深的考量。
来寻她的副将和随行的俩亲卫本领过人,若同她一起藏身于市井,也许能更好地帮上乐华的忙,早日揪出反贼的关系网,铲除一行人在外奔波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