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手上功夫

第57章手上功夫

倾盆大雨半日未歇。

晌午,江晚璃想犒劳下辛勤半日的小鬼,差人备下一桌好菜。

她孤零零坐在案前等啊等,热腾腾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油绿的菜叶全都蔫巴成糊糊,林烟湄也没回。

江晚璃仰望着漫天乌云,心头填满疑窦,坐不住便推门而出。

按理说,三岁幼儿的专注度有限,学半日已十分难得。算时辰,林烟湄该交差了。

今日又逢阴雨,小鬼饶是怄些气,也无他处可去,何故耽搁良久?

于是,两刻后,谢家宅院外,停落一顶八成新的小轿,轿旁各有一执油伞的英秀姑娘。

雷电偶现,谢家的门房打盹不成,只好拿手怼着下巴发呆。

院墙转角处多了顶轿,此人自是瞧得真切。

起初,她只好奇扫视两眼,后来,她迷糊间眯着了,转醒后轿竟还在原位,她下意识猜疑,轿中人是故意候在此的,便撑开伞凑了过去:

“你们等人?擡远些,这儿是明府私宅,莫扰其家眷。”

轿左侧的姑娘和善道:“我等来接湄娘子归家的,时辰不早了,劳你通传。”

说话时,门房正探头探脑地朝轿帘内张望。

倏尔,一冰凉硬物抵上她的小腹,硬生生逼得她倒退半步,看了个寂寞:“动手作甚!”

“非礼勿视,还请自重。”

轿右侧姑娘收回长剑,冷声道:“快通传你家主,大姑娘亲来接湄娘了。雨大寒凉,不宜久等。”

“乐意等就等吧。”

北风乍起,门房单手裹紧衣衫瑟缩着往回走:

“家主说了,师傅入宅授课一日,日暮我们自会派人送归,中午管饭!”

看架势,是懒得通报内院。

闻言,轿内被冻得浑身寒颤的江晚璃,眉宇间平生褶皱。

疏冷的容颜染满惆怅,似霜打的白兰。

“姑娘,咱回去?”

外头的小厮凑近轿帘,试探询问。

乐华本就不支持江晚璃出门,耽搁久了,主子若一病不起,她们也难办。

“不走。”

江晚璃偏生犯了倔。

既要留一日,林烟湄该托人给她捎个口信吧?

小鬼思虑太不周全了,都不知她会担心么?

少顷,她又任性道:“再去知会门房,让她递话给湄儿,说我候着她回家。”

她没来由的,很想赌一赌,林烟湄会否为了她,提前出来?

小厮依言照做,门房嫌烦摆起架子,被人软磨硬泡好一会才慢吞吞挪进院。

此人究竟有没有把话带到,外间不得而知,但江晚璃初来时那点热乎心气儿,是被凄风苦雨败了个精光。

黑云不散,夜便造访的早些。

轿中光线暗沉,她静坐无聊,索性蜷缩着身子,阖眸养神。

许是雨声规律,竟哄着她沉沉睡去。

转醒,是被人撞了下肩头。

江晚璃恹恹撩开倦眼,一片月白衣袖映进瞳仁,手上还抱着个长条形精细裹着的硬物。

撞她的,就是这破烂,被吵觉的人语气免不得焦躁:

“抱的何物?怎才出来?”

累惨的林烟湄往轿中一瘫,四仰八叉靠上江晚璃的肩,毫无形象可言:

“别提了,小真真实在黏人,我脱身无能,硬被谢夫人拉着又用个晚饭。”

“小真真?”江晚璃凤眸紧觑。

“就是谢家小娃呀,她名谢鹤真,还未取字,又不喜我叫她全名,是以只得这般称呼了。”

林烟湄扒住江晚璃的胳膊贴上热乎乎的脸颊,好似早已忘了晨起拌嘴的事儿:

“阿姊,你还别说,三岁小孩确实好玩,我挺喜欢她的,机警聪慧,一点就透,嘴巴特甜。”

她分享得起劲,说完才仰头瞄了江晚璃一眼。

不看不打紧,这一眼,她意外对上了一道绝不算友善的,还承载着七分诡谲笑意的怪味视线。

林烟湄心里突兀开始打鼓,身子不自觉移开些:“阿姊怎么了?”

江晚璃收回幽幽视线,偏开头问:“你可知晓,我几时来的?”

林烟湄茫然摇头:“我出来时谢夫人才说你来了,她就不派人送我了。”

此话过耳,江晚璃眼尾下垂,心里堵得憋闷,一时不想开口。

好个谢家!

门房大抵是通传了的,但谢语冰很会拿捏人嘛!

一不告诉林烟湄有人在等,二不请她入宅小坐,还真是能摆谱啊。

世家大族的教养怎会是这般?怪哉!

“阿姊来了很久?”

林烟湄隐约咂摸出些不对劲,灵机一动摸索着去寻江晚璃的手。

就这破天气,她摸摸江晚璃的体温,大抵能猜出此人等的时辰。

若冷冰冰的,那她可得再发一通牢骚,江晚璃惯会忽略破身子骨,肆无忌惮的折腾。

江晚璃蜷起指尖,避开她的触碰,违心搪塞:

“不久,无非是盼你知晓我惦记你,矫情一问。”

“不给牵手么?”

林烟湄反倒委屈起来,揪着江晚璃的袖子诉苦:“人家挣钱养家,哄小孩一日呢。”

“回家牵。”

江晚璃浅勾唇角安抚一声,唯恐小鬼执意探她温度,忙以手肘叩响轿体:“动身。”

小轿晃晃悠悠。

林烟湄觉得这环境适合小憩,安心闭眼靠去一边,不再多言。

生平首次当别人的师傅,她又紧张又累,不得章法免不得多耗心力。好在谢夫人与谢砚青完全不同,待人亲和大度,并无咄咄逼人的强横。

而且,这一日她也算大饱口福,吃喝都是上乘呢。

“湄儿。”

分别一整日,江晚璃哪舍得人这般睡去,如今谢家连饭都管了,饱饱的小鬼回去定是直扑床榻,没有交流机会的。

林烟湄眼都不睁:“嗯?”

江晚璃环视四周,指着长条物件寻话题:“你带回的何物,还没告诉我。”

“对了!”

闻言,林烟湄一拍脑门,起身端坐好,转手抱稳那物件,才道:

“小真真玩耍时,意外摔坏了谢夫人的瑶琴,夫人心疼又惋惜,说这小城没有巧匠能修祖传好琴。我瞧着不忍,记得阿姊会斫琴,便擅自揽了差事,说带回家让你帮忙看看。”

江晚璃薄唇紧抿,没接话。

谢家给林烟湄灌迷魂汤了么?

才一日,又是“小真真”又是主动揽差事的,小鬼心偏哪去了!

“阿姊?”

林烟湄不得回应,特意偏头打量着江晚璃:“你是不舒服?还是…不大高兴?是怪我多事么?”

江晚璃垂眼轻叹了声:“好琴珍贵,湄儿的决断是否有些草率?你带出来,给人磕碰了怎好?”

她无意驳林烟湄的好意,但本心也不愿劳神费力,卖谢家人情。

这辈子,也就太后那把珍藏古琴,她亲自上手补过漆!

还是太后好说歹说,加赏她一年俸禄换来的!

谢家算什么跟在她长姐身后溜须拍马的小喽啰!

“我…其实,有点私心。”

林烟湄抱着琴,声音小小的:

“一来,知县对我们好似有敌意,但她很敬重谢夫人。我想跟夫人搞好关系,换她们态度改观;二来,夫人所奏之曲很动听,我喜欢。记得阿姊懂琴,本盼着你修好能借此好琴弹一曲给我听的。”

江晚璃眸光微怔。

原是这样么?

又是她多心?

最近到底怎么了,情绪总会被小事左右,老爱东想西想,吃些乱七八糟的醋。

“拿来我瞧瞧。”

愧疚萦怀,江晚璃主动伸手接过了琴。

褪下包裹,琴头一道崭新的断木茬入眼,江晚璃无意间愁眉深锁。

“修不了?”

林烟湄捕捉到这等为难神色,急于把琴抱回:“阿姊不必费心,不成就算了,是我唐突。”

“没,确是可惜。这琴应有些年头了,材质不错。”

江晚璃裹回丝帛,将琴搁在腿间:

“能修,但时日有些久。短则俩月,长则半年,还得看能否寻得好材料。你改日问问她,可等得起?”

“这么久!”

林烟湄目瞪口呆,她以为只需几个时辰即可呢,甚至曾肖想过今夜能听曲入梦的:

“要不,推了吧?我无意让你劳累。”

“不累。”

江晚璃莞尔笑笑:“若酬劳给的足,我接。你且让她出个价。”

她转念应下,充其量有半成是真心怜惜好琴,怕不懂行的毁了老物件;但剩下的九成半,皆为博林烟湄欢喜,小鬼既想听她操琴,心愿又不过分,她自该尽力成全。

放眼整个朔方,错过这把琴,再难找比这更好的物件了。

方才,她心中还憋着一句:此琴本藏于皇宫内帑,是她幼时挑剩下没相中的古物。

今儿出现在谢家人手中,定是皇族赏赐,可见陛下对谢家的擡举倚重。而她出京前,谢语冰已出嫁,且身无一官半职,按理得不到陛下赏赐。那么,此琴多半是谢砚青转赠的。

谢砚青舍得将御赐之物相赠,看来,她与胞姊的情谊格外深厚。

“记下了,阿姊?”

林烟湄笑盈盈望着若有所思的江晚璃,昏沉的轿内,晶亮的杏眼显得无比澄澈。

江晚璃回视她时,这份柔和传染了她,眼尾亦弯起明媚的弧度。

小鬼尾音轻扬,像是还有后文,她便目不转睛地等着。

忽而,身侧扑来一道暗影,紧接着,冰凉的脸颊贴来些润润的温热。

小鬼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侧脸,捂嘴偷笑:

“嘻…谢谢阿姊成全咯!谢夫人的价码另说,我的酬劳先付。”

“酬劳?”

江晚璃讪笑摇头,指腹轻抚过刚才小鬼偷亲的脸蛋,颇有些意犹未尽:

“修琴的手上功夫极难,湄儿只付这一点么?我好似亏本的。”

“是吗?”

林烟湄扭开头,挑起轿帘往外瞧,待转角后熟悉的宅门过眼,她嗖地趴去江晚璃的耳根:

“阿姊今早本有心思给我授课的,雨夜适合学习,情思缠绵也无人打搅,湄儿已期待许久。不若……”

林烟湄杏眼稍眯,慢条斯理撩拨道:

“今夜…我就成全了阿姊跃跃欲试的思量,也让湄儿见识见识阿姊手上的真功夫?此番湄儿给出的诚意,可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