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咬我吧,老婆妹!
迟暮热烈的晚霞洒满庭院。
橙晕笼罩着盘膝呆坐花坛边的小人,身体边缘镀上一层金光,瞧着颇具佛性。
“小菩萨,金身已成,入殿休整可好?”
江晚璃于廊下静候许久,可林烟湄好似被大地封印一般,从容地闭着眼打坐,纹丝不带动的。无奈,她只得主动寻上去,半蹲下身,拼尽全力凹出温存的调调,请小鬼挪窝。
晚风拂面,林烟湄浓密的睫毛微颤,翘起的弯曲处,折出金灿灿的光。
唇线却依旧紧抿,不见半丝缝隙。
衣袂翻飞之际,屁股稳如扎进地基的磐石,僵硬身板亦如老钟。
江晚璃瞅着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儿,笃定小鬼在同她怄气,怨她晌午撇下人躲懒了。
扪心自问,她孤身潜逃的行为是不太地道…
“进了屋,有好消息与你分享。”
心虚之人软了语气,硬请不成改作利诱:“我还让人上街买了冰酪,你没吃过,尝尝鲜?”
说话时,江晚璃的鼻尖紧贴着林烟湄的侧脸,过耳音流仿佛携带着柔暖的体温。
她鬓间几缕垂落的发丝被风裹挟着,缠上林烟湄的鼻尖,撩拨起颀长的睫毛。
林烟湄嫌痒,一掌拍落碍事的头发,顺势撑地起身,迈着酸胀的腿一瘸一拐走远:
“谁稀罕?”
江晚璃眸光微怔。
美食都引诱不成了?硬气呀!
“湄儿去哪?该用饭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不陪阿姊么?”
软绵绵的的示弱之言在林烟湄身后飘荡。
“各、玩、各、的!”
小鬼脚步无有半刻停顿,还故意咬重了两个“各”字。
江晚璃颓然低叹,暗怪谢砚青把小鬼欺负得太狠,害林烟湄担惊受怕吃了大委屈,迁怒于她了。
别扭一两刻无妨,可若别扭一两天…
感情难免生出裂痕。
不行,她不能干等。江晚璃攥紧拳,忖度须臾,快步去寻下属。
半刻后——
乌瑞抱头犯愁:“姑娘能换个容器吗?这实在太难。”
“干不完没晚饭,你自己想法子。”
江晚璃漠然回绝,扔下琉璃宝瓶就走:“记得吩咐灶上,饭一直煨着。”
“哦!”
等她走远,乌瑞愤愤跺脚:“想示好却靠别人,好没诚意!”
书房内,滴漏簌簌,外间青云漫卷,月挂高阁。
江晚璃等得如坐针毡,丢弃棋子望向窗外:“不下了,你去看看湄儿在哪?”
乐华如释重负,应声告退。
陪江晚璃下棋这半晌,她让棋让得头大,江晚璃明显心不在焉,落子毫无章法!
不多时,她手握一盏提灯折返:“林姑娘在后园花圃,夜深小径难行,属下给您备了灯。”
“嗯。”
江晚璃接过灯,匆匆冲向后园。
乐华识趣地没有跟,而是反向往灶房打招呼,让人准备上菜。
“咚咚铛…咚咚铛…”
刻意放轻脚步的江晚璃一脚跨入后园,繁茂的草木幽深,她还没找见林烟湄的人,先听到了规律的硬物捶击声。
她眉心微蹙,揣着迷惘,循声疾速穿行于蜿蜒小径。
终于,一片凤仙丛中,闪起微弱烛光。
她定睛一瞧,一团月白恰窝于绿叶深处,似草叶间躲懒的白猫,垂着脑袋不知在鼓捣什么。
江晚璃心生好奇,提起裙摆踩着猫步,从林烟湄的后背方向凑过去,无声无息偷瞄半晌。待弄清这人的动静后,她喉间滚动,荡起一抹笑。
“谁?”
林烟湄被飘渺的笑吓得瞳孔紧缩,惶然擡起脑袋。当她瞅见来人,眼底惧意消散,反多了些嫌怨,无比冷漠地扭回头,手继续握着石杵“叮咚叮咚”砸。
江晚璃毫不介意她的漠视,敛裙半蹲,故意拿肩膀蹭蹭小鬼的下巴,望着某人玫红色的半面指甲,笑吟吟夸赞:
“湄儿手真巧,甲面染的颜色好看。”
话音落,咚咚作响的石杵停顿一刹,林烟湄拧紧眉,斜了江晚璃一眼。
紧跟着,复响的捣击声比之前嘹亮一倍。
“呼!”
忽而,江晚璃朝蜡烛猛吹一口气,烛火熄灭,周遭昏黑一片。
林烟湄看不清就不好再下手砸,不然花浆迸溅到衣裙上,她要心疼的。
“你干嘛!”
花圃安静了须臾,而后明显带着恼火的一嗓子破空而出。
江晚璃被吼得愣了愣。
心中却在安慰自己:小鬼发泄出来就好了。
林烟湄摸遍全身,也没摸到火折子,可研钵里的花浆耗费她半晌功夫,她又舍不得扔,情急之下,转头开始搜江晚璃的身。
怄气归怄气,不影响她让人为己所用。
后园树影阴翳颇重,朦胧月色只能勉强照出人形轮廓。林烟湄的手第一下摸黑抓上的,是弹弹的一掌软肉,她没摸清那是人体的什么部位,又朝左朝右捏了几次,以便确认口袋的位置。
“嗯…”
指尖用力收拢的一刹,江晚璃嗓中传出声隐忍闷哼。
捏疼了…
臭小鬼,她的月例将至,此刻软肉胀胀酸酸,本就不舒服的!
赶巧,神经大条的林烟湄意识到手感不妥,仓促缩回手,还侧过了身。
头偏开后,她隐约瞅见,不远处的瓜秧下,隐约透着亮,像是…
提灯?
瞄到一线希望,林烟湄纵身就要起来,奔那处去。
“湄儿!”
江晚璃发觉她盯上提灯,忙不叠地伸手把林烟湄拽了回来,因蹲得太久,林烟湄的腿软不吃力道,身子晃着,歪歪斜斜倒仰进了江晚璃怀中。
江晚璃顺势抽离她头上的白兔小簪,任如瀑青丝飘散:“湄儿闭眼。”
“干什么!”
林烟湄十分没好气,闭眼更没可能,她的手胡乱朝下摁,试图凭江晚璃的身子借力站稳。
好端端的,江晚璃弄散她的头发作甚?头发糊脸,难受得很!
因她挣扎的厉害,江晚璃又仅用一只胳膊揽着她,承受不住太多力道,稍不留神,俩人脚下踩到花枝,竟一齐滑倒在地:
“啊…!”
“啪啦…”
尖叫声中还掺杂着些脆物碎裂的响动。
林烟湄诧异擡眸,急切地想要查验摔碎的是否是她的研钵,可映入眼帘的,竟是围着她周游的漫天萤火。
微弱的黄绿色星芒次第闪烁着,朝她身侧的花枝飘去,点落花蕊中央,似粼粼河波中摇曳的莲灯篝火。
她呆愣愣的,不自觉看直了眼,甚或无意间擡起手,去接莹莹跃动的光火。
一只小虫稳稳着陆,在她指尖流连、停驻。
林烟湄眼底映起暖晕,展颜牵出笑靥,欢喜感慨:“它停在我手心了欸!”
“湄儿手上有花草香,它或是想在你的掌心安歇。”
江晚璃捕捉到这抹难得的笑容,双手轻扶林烟湄的肩头,下颌抵着手背,毫不吝啬恭维之词:
“况且,湄儿生得这样明艳,它大抵也为之动容,生怕姝色湮于暗夜,或顾念我不得欣赏的苦闷,这才卖力照亮你的脸颊,任百花垂首,敬你芳容呢。”
“起…起开。”
林烟湄拱拱肩,试图抖落江晚璃沉重的脑袋。这么做作的话,她听得浑身鸡皮疙瘩落一地!
“回房吧?好不好?”
江晚璃不肯动,话音软得像水。
林烟湄心道,这人得寸进尺。
怎得?
抛弃她独当一面与知县周旋半日,江晚璃以为一瓶萤火虫就能哄好她?
江晚璃还就是胆儿肥。
她硬着头皮编那串马屁的时候,分明感知到小鬼的耳廓升温、烧成通红模样了!
这便是凑效的表现。
甭管是否厚颜无耻。
“好不好?湄儿…?”
见人沉默,江晚璃继续施法,头顶进林烟湄的颈窝,上下蹭着。林烟湄扭开头,冷哼了声。
如果不是屁股蛋摔得太疼,她早爬起来走了!
寥寥几只萤火虫仍绕着二人打转。
微弱的光晕里,勾勒出一双弧度翘起老高的唇缘。
江晚璃定定打量须臾,忽而移开脑袋换个朝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将凸起的弧度抹平了。
“唔!唔!”
林烟湄气得拍她的胳膊,以示抗议。
不过手上力道越拍越弱,不像是没力气的,倒像是没了脾气。
待她彻底消停下来,双臂低垂,江晚璃方舍得移开温润的唇缘:“甜么?”
林烟湄又赏她一个白眼。
江晚璃好不委屈地低眉呢喃:
“我出来时,特意在唇上抹了香油和蜂蜜,就怕你吃不痛快。吹大半日的热浪,你的唇干涸起皮,可难受?如果咬我能润些舒坦些,也可以继续的。”
话音落,林烟湄难得的,没再擡眼,嘴角颤两颤,却也没开口。
园子里陷入始料未及的、诡谲的静谧。
萤火虫四散,光亮熄止,彼此纵是贴身对坐,也无法洞彻清晰的轮廓。
遑论神情。
因此,江晚璃未敢再轻易开口,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懂。
清幽的园中,唯余风贯枝叶的沙沙声。
林烟湄闭目倾听,只觉此音能疗愈她紧绷慌张的心绪,便贪婪多听了会儿。
奇怪的是,江晚璃丝毫没觉得不耐烦,反而安安静静陪着她,没闹出半点杂音。
良久,林烟湄感觉自己的状态重归松弛,气性全无,手撑地站起了身。因阖眸半晌,再睁眼,竟已适应了幽暗环境,能依稀辨识出回房小径的方向。
余光也能瞥见江晚璃仰头巴巴望着她的眼神。
林烟湄转转瞳仁,低垂的广袖间缓缓探出几根手指头。
眼尖的江晚璃毫不犹豫地攥紧,借力起身。
“研钵带上。”林烟湄面无表情地吩咐。
江晚璃自然而然地弯腰捡起,将小石钵端于掌心。
林烟湄瞄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十分纳闷地询问:“我染指甲,你不生气?”
“我缘何要气?爱美是好事。”江晚璃一脸迷惘。
小鬼好不容易开口肯与她交谈了,怎问出个这般无厘头的问题?
她不是不讲道理,胡乱指责、干涉别人私事的人罢!
“那就是你骗我!”
哪知,林烟湄听罢她的回应,突然又冷下脸,气鼓鼓拂袖跑远,落江晚璃好一段距离。
“?”
江晚璃彻底迷糊了。
她提裙紧追不舍,朗声反问:“我骗你什么了?话说清再气可否?湄儿?”
前头人一个急刹,停在原地,双手叉腰:
“还有脸问?你自己写的书,自己记不得?某小娘子与侍女暗生情愫,一日撞见侍女捣凤仙汁染甲,瞬间冷脸,晾了侍女三日不肯见!是你写的不是?”
“是啊…”
江晚璃仍有些懵:“可这与你我有何干系?”
“你后文又写,小娘子质问侍女,染甲会否是因爱美而不在意她的幸福,侍女哭着保证,说日后必满心满眼想着姑娘,深爱着她,再不染甲臭美!既然真爱会介怀此事,你怎无动于衷?”
声声质问过耳,江晚璃不合时宜地扶额良久,绯红爬满面颊。
要命。
小鬼这是偷看了她刻意藏起的章节,还没完全看懂啊!
到底是年岁浅了些,对她的隐晦叙述一知半解,竟误会了话本中二人对谈的深意,还乱学那伎俩试探她?
这可如何是好!
林烟湄怕是根本不知指甲和手指的隐藏功能罢!
她俩,毕竟不曾真的肌肤相亲、“深深爱抚”过,她纵有心解释,没基础的林烟湄也听不懂啊!
林烟湄等得心急:“你说话啊!你不服我听你狡辩!”
纠结许久,江晚璃忍着尴尬缓缓开了口:
“湄儿…我私藏的章节…自是不适合你的。与三岁小儿不宜读史,同理。有句俗语,叫…”
“叫什么?你别支吾行不行?心虚吗?承认不是真心疼我爱我,反拿我当棋子用很难么?”
“叫少儿不宜!”
江晚璃忍不得天真小鬼的激将,又羞又急地怼了声,而后脚底生风,先溜为敬!
独留眨巴着眼消化“少儿不宜”深意的小木偶在原地吹风。
林烟湄咂摸着话音,思及江晚璃适才支吾结巴的口吻,隐隐品出些怪味。
而她,经过泡在书局的半日恶补,情侣粘腻时的个中隐晦,她多少也能凭阅过的片段拼凑联想一波。她想着想着,混沌脑中倏地开窍,搭上一根弦,一切迷思瞬间明朗。
明朗得她巴不得徒手刨个土坑,把自己埋了!
林烟湄被自己的愚蠢羞到无地自容,她握紧拳,张嘴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唔…丢死人了!”
殊不知,暗夜中有双眼,已驻足院门后,暗戳戳凝视这咬着自己手团团转的笨蛋好久了。
“饿了有饭吃,来不来?”
以往清泠端正的嗓音,今夜反常地混入几许显而易见的玩味。
这声呼唤过耳,林烟湄撇着嘴哼唧两声,自知窘态被人窥视殆尽,她只得无可奈何地甩甩袖子,撒丫子冲向院门。
与江晚璃这阴恻恻偷看的人擦肩而过时,她顶着红透如血玉的脸,如旋风般飞过,未敢停留分毫。
“砰!啊——”
自也忽略了院门前凸起的石阶,极丝滑地,绊了个狗啃泥。
落后两步的江晚璃幸灾乐祸的指着她,捧腹笑了好一会,才上前将人扶起,还不忘损一嘴:
“泥巴不好吃,厨房有烧鱼,给你补脑。可摔疼了?今儿刚好炖着排骨,也能补补。”
嘴边叼着青苔的林烟湄偏头淬了口,回身时又拿杏仁大眼瞪她。
江晚璃直勾勾与之对视,只觉暗夜下这双含泪的黑葡萄毫无威慑力,反像个与人撒娇的猫儿般娇憨,看得她嘴角抽搐,险些憋不住笑:
“好了,你没摔,我瞎;你方才也没说甚怪傻的话,我耳朵也不好。吃饭?”
“哼!”
林烟湄甩开手臂,有心逞能。
奈何一夜连摔两跤,腿脚不太利索,刚脱离江晚璃的帮衬重心就侧偏出去,惊得她忙缩回来,靠上了江晚璃的肩头。
江晚璃眼尾含笑。
这才对嘛!
“阿姊。”
怀中骄矜的猫儿口吻依旧冷硬。
“怎得,我又错哪了?”
江晚璃心头发紧。
“晚饭还有什么?”
“清粥,炒青菜,冰酪。”
江晚璃松了戒备,小鬼惦记吃食就好。
“不爱吃。”
江晚璃有些意外:“嗯?有鱼有肉有甜食,湄儿觉得还缺什么?也可让厨娘添置。”
“我想吃…”林烟湄顿了顿,忽而擡眼望向江晚璃:“红豆饭!”
江晚璃瞳孔地震!
小鬼又闹哪样?
不等她回应,小鬼瞥见她眼底张皇,反失笑道:“吃阿姊亲手做的才可。”
“呼…”
江晚璃侧身偷偷顺了口气,小鬼没惦记吃她就好!
“给你做。我找厨娘学,应该不难?”
半刻后,站定灶台前的江晚璃,听着厨娘漫长的牢骚,十分后悔方才的承诺。
“红豆闷两刻后喂上红糖蜂蜜再腌一刻,大米蒸一刻,糯米蒸得再久些,二者分开…”
江晚璃盘算着时辰,顿觉头疼,这顿饭她做不来。
“停!”
她擡手制止厨娘的传授,撩开袖子,将雪白胳膊递到林烟湄嘴边:
“你咬我罢!我也算红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