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去—!

第49章去—!

“暗探传回了此图样,劳您过目,此物是否与少主的信物相仿?”

“正是此物,何处发现的?”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紧捏着一张绘有簪样的草纸,眸中聚起期待的光晕。

“朔方,有五百里之遥,可要属下将人寻回?”

那双手将草纸靠近烛火,待图样焚尽,一声怅然苦叹脱口:

“暗中护卫即可。我抽不开身,难保万全,容后再议。”

“遵令。”

*

日暮。

花窗映着星斑样的残阳,未掌灯的内室一片暗沉。

那碗药的药力略猛,江晚璃服下没多久,头就晕晕的,精力撑不住,又去见了周公。

再转醒,一弯月牙已高悬天际。

久睡的眼底蒙着层阴翳,江晚璃看不清周遭环境,也没捕捉到旁的动静,醒后的心慌感骤增,迫使她朗声唤了句:“来人!”

“属下在。”

廊下候着的乌瑞应声而入:“您醒啦?晚饭已备好,给您端来?”

江晚璃讷讷摇头:“不饿。”

她睡断片的记忆里,隐约留存着几小块奶糕的清甜。

晌午那会子,林烟湄虽与她莫名其妙怄了气,抱着点心独享半晌,但到底是个心软的,拍拍手临走前,每块不同馅料的奶糕都给人留了一小口,歪歪斜斜散落在盘中。

哦,还故意在早已掰成小块的糕点上印了些小牙印。

一看就是孩子心性。

江晚璃瞅见时,心觉好笑,随手拎一块垫了肚子。但她的肠胃许是被药性拿捏狠了,容不下多余吃食,数个时辰前的奶糕大抵还没消化,此时食欲全无。

“您不用饭,如何服药?头儿说过,空腹用药伤身,灶上温着粥,您多少吃些?”

乌瑞拧着眉头犯了难。乐华也好、楚岚也罢,一两个都借故出了门,偏叫她这直肠子留下做不擅长的事,伺候江晚璃这尊大佛。

“不吃!”

江晚璃烦躁摆手,制止牢骚后忽然惊觉,饭点已至,有个小馋虫却没出现:“湄儿呢?”

“她上街给您买蜜饯了。”

乌瑞垂着眼,有些为难地轻声道:“林姑娘走前叮嘱属下数次,命我劝您用饭来着。”

买蜜饯…

江晚璃听罢,眼尾眉梢齐齐下坠。

小鬼是铁了心灌她药啊!

可她早已抵触饮这无甚功用、治标不治本的苦汤了!从三五岁有记忆起,此药的涩几乎随着漫漫岁月融进了她的骨血。只可惜,经年累月的药汤下肚,并不能根治她天生的弱症。

从前困于深宫,生活条件可谓无可挑剔,身子只要有半点不适,宫人们就会召集太医灌她药,江晚璃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靠这看似无实效的药茍活至今的。

而后来,她渐渐对此生出怀疑。

便是在萧岭度过半载岁月之后——

贫瘠的萧岭缺医少药,她留宿林家湿潮又阴冷的小木屋,起居条件与宫中天壤之别,老毛病自是犯过的。慧娘每次只拿退烧的土办法简单照料她,她居然也慢慢好转了。

打从那时起,江晚璃发觉,这名贵药材混出的汤药,与一方热水淘过的帕子,功效几无区别。

些微温热水汽氤氲了江晚璃迷离的视线。

江晚璃收回思绪,留意到眼底已多了杯热茶。

举了半晌茶的乌瑞,胳膊已微微发颤,实不知太女殿下神游去了何处:“姑娘?润润喉?”

“嗯。”

江晚璃捧过茶盏,想要捂热冰凉的手心:“湄儿几时出门的?乐华呢?今儿怎是你当值?”

扪心自问,她不太喜欢乌瑞近身伺候,论体贴和心思活络,呆板一根筋的乌瑞,及不上旁人。

“林姑娘和头儿前后脚走的,大概是…”

乌瑞眨巴着眼,一副深思模样:“属下记不清了。”

江晚璃递回茶盏,起身时纳闷乜着她:“走了很久么?怎会记不得?”

“这…”

乌瑞不自觉往后稍稍身子:“也不算久,估计快回了。您没胃口,再小憩片刻罢,属下不打扰了。”

说罢,她放好小盏,转身便走。

“站住。”

江晚璃觑起凤眸,语气不复亲和:“准你走了?急着逃什么?心虚么?转回来。”

自知溜不掉的乌瑞撇撇嘴,努力调整好表情才慢吞吞转回身:“属下怕扰您。”

“擡头看着我。”

江晚璃凑近她,冷冷道。

此言过耳,乌瑞的呼吸突然变得杂乱而仓促,视线闪烁,飘来飘去的,偏不肯与江晚璃的目光交接。

这幅神态入眼,江晚璃心生狐疑:“有事瞒我?”

“没,属下怎敢?”

乌瑞回话时,借拱手的动作,又倒退半步。

显得恭谨又困窘的,倒似江晚璃存心找茬为难人了。

“罢了。”

江晚璃并不想被下属视作跋扈任性的君主,摆摆手不再揪着无厘头的揣测发难。

乌瑞僵硬的身形瞬间松泛,偷摸顺了顺气。

“你退下,叫云清来。”

“啊?”

哪知,下一瞬,江晚璃提的要求又压到了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害她无比绝望地,垂了眸子支吾:“姑娘,清娘也出门了…”

“什么?!”

闻言,江晚璃的瞳孔骤散,她快步走到窗前朝庭院逡巡一圈,偌大的院内竟只剩下一个守门的,往日廊下候着的小厮悉数不见。

看罢,她低垂的指尖蜷握成拳,眼底结出一层寒霜,寒芒直射向乌瑞:

“发生何事了,老实交代!”

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她的下属们连同林烟湄一起,竟全往外头奔?

负责护卫的乐华驭下素来严谨,与楚岚各有分工,保证江晚璃身侧时刻有人相护。若无要紧事,乐华怎可能容许俩身手好的头目同时外出呢?

何况今日江晚璃还病着,乐华会无缘无故的、没分寸地调走院内一众随侍,独留心思不细的乌瑞在此?

乌瑞咬着下唇,垂首低应:“无事,您怎这般问?”

“呵…”

江晚璃凉飕飕的低哂道:“我是病了,不是傻了。是乐华给你下了封口令?我看她是糊涂透顶,目无纲纪,都敢教唆下属欺君了么!”

“不是!头儿没有!”

乌瑞唯恐乐华受牵累,心虚之下,腿一软就屈膝在地:

“姑娘,都是属下的错。午后,那绣娘用过饭,说想去园子散散步,我心软就应了。结果半刻后我入园寻人,她竟不见了!头儿是为帮我,带人出去找绣娘的。属下怕您责备,没敢说。”

江晚璃听罢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地蹙紧了眉梢。

绣娘是弱势,留在宅中好吃好穿,没有出逃的理由才对。

而且,宅中人手即便只十余号,但巡防素养可是禁军培养出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能轻而易举走脱?

她不信。

“姑且信你,云清又去哪了?”

“清娘走得晚些,只说上街有事,属下真不知。”

“那院中的人呢?”江晚璃追问的语调渐急。

乌瑞也被问迷糊了:

“不知。头儿走前,让我来这守着您,寸步不能离。属下来时,就没见别人。”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江晚璃一掌拍上桌案,怒道:“去找!至少把湄儿找回来!”

“是…是!”

乌瑞吓得踉踉跄跄跑出了门。

江晚璃鲜少发火,高声大嚷拍桌子,她还是头一回撞见。

可她溜至院门,脑中忽而想起乐华“寸步不离”的嘱托,一时踌躇失了目标。

她茫然望向相邻的院子,宅中人确实都没了影儿。

此刻,神经大条的乌瑞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间情形,好似有些不对劲。

檐下飞出几只蝙蝠,青幕遮残阳,星光已现。

算着时辰,林烟湄走时天光大亮,卖蜜饯的摊位也不远,按理早该回来了呀。

奇怪。

她逮着唯一的守门人询问:“其余人呢?”

“头儿午后带走一波,方才清娘又叫走俩人。”

“都没回来?”

“是。”

乌瑞心口慌慌的,开始在原地打转。

江晚璃身边不能少了人,除却乐华和楚岚,她的功夫算最好的。她权衡半晌,笃定江晚璃的安危远胜其他,是以自觉搁置了出门找林烟湄的差事,抱着剑倚墙边不动了。

小半刻光景悄然。

心神不定的江晚璃拿火折子燃起蜡烛,移步窗前呆望着泠然月色,听得街角传来清亮的更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都戌时了?”

江晚璃等不及,披上外衣匆匆出门,想迎迎久不归家的林烟湄。

“咳咳!”

夜里风凉,她走了没两步,就惊起一阵咳嗽。

墙角的乌瑞听见咳嗽声,迅速闪身而出:“姑娘有何吩咐?外间风大,您还是回房罢。”

江晚璃见了她,满面讶然:“你怎还在这?”

“属下得护您周全,望您见谅。”

乌瑞拱手告罪:“院内人少,属下若走便是渎职。”

话音方落,江晚璃几乎是咬着牙骂了声:“放肆!”

“我的话是你的耳旁风吗!”

她狠狠剜了下属一眼刀,拂袖直奔宅门:“跟上!”

“您去哪?”乌瑞在后紧追:“街上入夜人杂,姑娘还是…”

“闭嘴!”

江晚璃气不打一处来,护着她?她好好在家睡觉,能有何危险?

林烟湄孤身上街,超了来回所需时间也不归,不该是被担心的那个吗?

乌瑞脑子进水了么!

忧心忡忡的人脚步极快,乌瑞小跑着才能跟上人,踏出宅门之际,她急中生智,顺手叫走了门前小厮一道陪同。

“蜜饯摊在哪?”江晚璃头也不回地问道。

“街口右转,主街第三条岔路边上。”

江晚璃循着路线寻了去,转弯时,外衫兜起一团风,翻飞一尺有余。

行至蜜饯摊,货架里东西零落,没剩多少,小贩已准备收摊回家了。

气喘吁吁地江晚璃打量着小贩,因气促一时开不了口。

小贩便寒暄:“余货不多了,您想买就包圆吧,十文钱。”

江晚璃拿手抚着心口,只顾摇头:

“不买。你…见过,见过个十七八岁,穿着青罗裙的姑娘吗?裙上有好多蝴蝶。”

“噢,来拿货的?”

小贩听了,眉梢上扬,兴冲冲从抽屉里取出一荷包:“那姑娘付钱了,拿走吧。”

“什么意思?她人呢?”江晚璃接过熟悉的荷包,一脸懵。

“嗐,她午后买的,说晚些来取。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我要回家了,正发愁呢。”

“午后?”

江晚璃面上狐疑骤增,下意识回瞪乌瑞一眼。

凌厉的视线仿佛能喷火。

乌瑞身子瑟缩了下,垂头不敢言。

“可不?午后热得很,我当时正和隔壁摊讨凉茶喝,她火急火燎非要买蜜饯,我记得清楚的。”

小贩随口应了声,推着板车走远了。

江晚璃默然消化着这番话,捏着荷包的骨节泛起青白,恨不能将蜜饯捏成糖渣子。

乌瑞余光瞥见,悄然后退两步,生怕江晚璃想捏碎的,是她。

“去—找——!”

自知无力乱跑的江晚璃再没看下属一眼,咬牙切齿地吩咐过人后,一屁股坐在小贩留下的石凳上,兀自生起闷气。

乌瑞和小厮对视一眼,谁也没敢耽搁,兵分两路冲进了夜市的人群。

街边人来人往。

江晚璃起初还坐得住,但总不见人回,她急得起身来回踱步;再后来,她索性站到十字路口中间,踮脚不住的朝四周张望。

因挡了大伙的路,还被路过人翻了好多嫌弃的白眼。

“姑娘,没找见!”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夜市人渐少,乌瑞和小厮才拖着累垮的身子折返:“茶楼酒肆脚店也寻了,没有。”

“怎会?”

听得这话,江晚璃顿觉心悸,身子忽而软绵绵向后仰去,多亏乌瑞眼尖,一把扶住了她:

“姑娘别急,林姑娘许是和我们走岔,回家了。”

“不,不会,我一直守在这…”

江晚璃频频吸气,试图维持冷静,她蓦地联想起绣娘午后出走的事儿,心头猛然一紧,忙推搡着乌瑞:“报官!快去报官!”

“报官?可您和她用的…都是假身份啊!”

“报!那也要报!”

江晚璃快丧失理智了,她终于明白早先在客栈,林烟湄病着那次,午睡后醒来找不到她,心中是怎样绝望惊恐的滋味了。

“…是。”

乌瑞不免认为江晚璃有些小题大做,但主子忧心太甚,她也不好反驳。

“驾驾!让开!都让让!别挡路!”

她拔腿欲走的一刹,身后忽而传出疾驰的马声,惊得她反手将道中央怔忡的江晚璃拽去了街边。

一队官兵呼啸而过。

领头的,瞧着服制,是县衙武官。

过路的百姓议论纷纷:“发生啥事了?衙门里的差役都出动了?”

“是啊,都快宵禁了,拿刀带剑的,去抓谁?”

“咱跟着,去看看热闹。”

乌瑞失落道:“姑娘,听这口风,咱报官怕也没衙役管了。”

“跟上去。”

江晚璃的脸渐渐变得惨白,小城不大,能出什么乱子?她情难自控地,把这些官差的出现与林烟湄或绣娘联系到了一处。理智告诉她不该乱想,可感性又促使她往坏处深究。

乌瑞只得搀着路都走不稳的江晚璃,跟着人群挪动。

直到,亮白剑芒与冲天火光交错的街角浮现眼前。

打杀声刺耳,看热闹的百姓不敢近前,纷纷在路口驻足。

江晚璃被迫止步,随意抓了个身边人问:“走水的是何处?”

“好似是个绣坊吧?”那人也不太笃定,又转头问别人:“是不是?”

“这不柒婆婆家的小别院嘛!养了一群老弱病残,怎还动刀了呢?”

“什么…!”

交谈声飘进江晚璃的耳朵,她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

“姑娘!”

乌瑞和小厮左右架着她,神色也不复沉稳:“您别倒下!林姑娘不会在里面的。”

江晚璃深吸几口混着烟雾的浊气,挪到墙角滑下身子,无力的手指向小院:“别管我,去帮忙。”

不放心的乌瑞踌躇不前。

“去—!”

江晚璃声嘶力竭地吼了声,眼尾飘出了泪花。

以她对林烟湄的了解,这固执的小鬼主意特别正,和绣娘前后脚消失,八成是擅自撺掇了什么鬼主意,自以为是的出来单干了!

而精明的乐华和楚岚,平日皆非喜欢出门乱逛的性子,估计是怕林烟湄出事,借故带走下属上街寻人的!

如今竟惊动了官府,绣坊起火,院内刀兵不断,形势只怕比她们料想的,严峻许多。

想到这,江晚璃悔得肠穿肚烂,自责地捂脸呜咽半晌。

她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怨自己睡得太沉,怨自己装傻没回应林烟湄的质问…甚至于怨自己,怎就非要好奇一个找上门的老妇有何猫腻,还非要派林烟湄去探!

她少管些闲事,林烟湄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