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秋风悠悠入窗,吹动起一帘轻纱软帐,屋前树影摇曳,影下,一阵匆忙的脚步踏着落叶渐近,笃笃两下叩开了房门。
来人低声嘱咐道:“等少夫人醒了把这个交给她,别耽搁。”
才说完,窗格一响,卧室门缓缓向内打开,传来一声悦耳的嗓音:“阿七,什么事?”
“回少夫人,收到份请柬,永宁侯府来的。”
“永宁侯府?”
过了半晌,里头的女主人严严实实裹了身薄被踏屐而出,嘴里说道:“等周词晚上放值了给他吧。”
“可侯府派来送信的人说是给你们俩的。”
“我们俩?”
她拿过阿七手里的信笺三两下拆了,乌发垂下,轻扫过请柬上的墨色字迹,小满擡手一拂,两眼不由睁得老大。
八月十五,永宁侯世子夫妇做东,华阳苑内中秋宴,凡有家室者务必双双同往。
金翠曜日,都城风华,曲池清波蜿蜒绕城,碧水粼粼,明玉湖上一艘画舫船正停靠岸边。午时过了三刻,陆续有妙龄妇人相携登船,湖光宜人,言笑晏晏。
画舫内布置清雅,每张小桌上均已摆放好玛瑙葡萄、翡翠蜜瓜、桂花酥酪等一应时令瓜果点心。
说来奇怪,侯府此次宴席邀的多是年轻夫妇,但自午后起直至晚宴时分,男女竟分开置席,男宾于华阳苑内品茗叙话,女宾则乘坐画舫,游湖赏玩。
先到的几位女宾三三两两入内,落座后少不得寒暄一番,京中王公贵胄多半相熟,一来二去便谈论起各家私事,从平德郡主产下双生子,至抚远大将军续弦、国公府嫁女,再到吏部周侍郎家的那位夫人……
说起周夫人,端的是神秘莫测,自三年前周词调至通政司后,举家回京,却没有一场宴席能将她请来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竟谁也不知。
有说她面貌丑陋,不愿见人,有说她农家出身,怕在大场面露怯,也有说她胸怀大志,并非一般小女子,不然在夔州时,怎地州府挖渠建坝、修庙筑基她都会随夫同去?周侍郎不像娶妻进门,倒像手底下多出个女官。
一众妙龄少妇闲话攀谈,笑语欢言,关于周侍郎家娘子的话题传来递去兜了一圈,弄得个个心有好奇,好在过会儿总算能亲眼见一见了。
画舫中,人已来了大半,两侧竹帘半卷,随风摆动,船内衣香鬓影,远岸人来客往,真是处处生机,好不热闹。
说笑中,只听得门口小厮通报,周侍郎的夫人到了,画舫里忽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了门口。
隔帘微晃,先见一片明艳的裙袂飘荡过来,随之闪身走进一名女子,明眸皓齿,笑若暖阳,样貌虽称不上绝色,但胜在落落大方、娇俏机敏,一双眼眸晶亮有神,将在场的人全都打量了一圈。
进门后,这位侍郎夫人当先有礼有节地向康和公主行礼,又和几位年长夫人福身问候,末了不忘与今日的东道主世子夫人客气上几句。
石榴红的发带随双髻一摇一晃,透出几分灵动可爱。
康和公主细看她一番,微微笑道:“在京城可还习惯?”
“京城繁华似锦,风物宜人,哪有不习惯的道理。”
公主颔首:“侍郎青年才俊,颇有所为,朝中有他看来是件幸事。”
她展眉一笑,爽朗道:“哪里的话,应当应分的。”
一旁兵马司总指挥的妻子盯着她那一身行头笑盈盈地走来:“妹妹这身衣裳好漂亮,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
她见小满身着京城最时兴的料子,样式却从未见过,比之外面那些更轻盈飘逸,便捺不住向她发问。
小满答道:“是织月楼的新样子。”
“原来是织月楼,得空了我要去瞧瞧。”
此时永宁侯世子的夫人起身招呼道:“既然人都齐了,就请各位入座吧。”
甲板上缆绳一放,船身缓缓开动。
画舫推波徐行,水天澄澈,江岸两侧秋色夹道,红叶尽染,清风拂面,好一派金秋气象。
小满屁股一沾凳子,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成了“侍郎夫人”,邀请她宴饮、赏花、游园的书信如雪片般飞来,她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能推尽推了。但这次请的是夫妇两人,周词去,那她自然也得去,若再推脱只恐对周词仕途有阻。
可她之前从未去过这种场合,何种礼仪,席间都是什么人,哪样的身份,她一概不知,到时岂不得要闹笑话?
那日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韩泠君恰好拿着新做的衣裳样子来找她。
谢天谢地,幸好京城还有个三妹在!
她好说歹说强留了韩泠君一晚,因韩定睿的布匹生意越做越大,京中几乎没有哪家贵胄没上他们那儿定过料子和成衣,故而给韩泠君一看赴宴名单,她心里就有了数。
韩泠君颇有耐心地给她一个个描述长相,难以说清的就等周词回来动笔画,他擅丹青,足能把人画得七八分像。
主意是自己出的,衣裳是三妹做的,人是周词帮着认的,几日里下了十成十的功夫,只为争这一口气。
便有了今日中秋佳节,画舫初登场,算是首战告捷。
不过永宁侯世子的安排并非平白无故,小满才刚歇了口气,还没闻够桌上果香、品尝酥酪美味,那世子夫人就开口道明了今日如此筹划的缘故。
小满一听,顿时头大如斗。
原是夫妇二人特别想出的巧思,华阳苑中,诸位男宾需得作对子比试,却并不事先说明用意。上联全由永宁侯世子出,下联则以中秋为题作答,共三副。所作内容均由第三人誊录抄写后统一送至画舫内各家夫人面前,她们则要从一幅幅长联里挑选出自己夫君作的对子,谁挑得准、挑得多,谁便胜出。
画舫中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觉得新奇有趣,唯独小满唉声叹气,在心底里暗暗埋怨那侯府世子瞎折腾。
说话间,身旁侍女已将一叠送来的对联放至眼前。
小满一瞧,第一幅的上联是“八月中秋,秋中秋意浓”。想也不用想,一定对得五花八门,字迹又是一样的,十几二十张纸里哪一张是周词所作根本难以分辨……
算了算了,随便抽一张敷衍过去吧。
她左手按住那沓纸,打算从中间拿一张,恰见指缝里漏出了最上头第一张的字——十五月圆,圆月圆未全。
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将圆未圆,暂满还亏,不正是“小满”之意吗?
她笑笑,直接把这张放到了一边,再看第二联,上联是“年华正好岁好正华年”,这次她耐心翻了翻,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过,目光锁定在了其中一张,上头写的是“秋桂半灿月灿半桂秋”。
月未全圆,花未全开,咦?说的不还是我的名字?
小满捧着脸看向那些字,面颊不由微微发烫,到底是周词写的,还是她自作多情硬往上套了?
她赶紧去看第三联,却再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想来周词应当没那么大本事猜出这刁钻的宴请安排,于是她随意抽取一张凑了数。
三副对子选完,众人齐齐交给了世子夫人,只等最后结果。
她与身旁定国公家的儿媳闲聊几句后,趁人不注意寻个由头走了出去。
船行水上,凉风习习,终于得了片刻清净,小满掀开竹帘躲到船尾,手里揣了几颗葡萄悠闲地看着湖上风光。
她叹了口气,心想,要是三天两头搞这些宴席她可真要烦死,虽说周词人在官场,官太太间的交际相处也必不可少,但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今日周词顺风顺水,周围人必是捡好话来说,若哪天稍有差池官运不济,只怕人走茶凉甚至有落井下石的风险,还不如在夔州为官,偏安一隅,山高皇帝远。
她边想边吃起葡萄,不远处,明玉湖上涟漪微澜,推来层层水波,一艘精致的乌篷船随水前行,里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这轮廓、身影好生熟悉?
小满弯下腰探头张望,正与其中一人目光相触,瞬间大喜,她差点儿跳起来,赶紧掏出手帕朝二人招呼。
乌篷船加快了速度向画舫驶来。
其中一人挪身坐至船头,两手拢在嘴边高声问:“今日可还顺利?”
小满张大嘴用口型答道:“大获全胜!”
说罢她冲船夫指指乌篷船头的舢板,又指向画舫尾端。船夫连忙摇头,她比了个手势一脸急不可耐,船夫回头看看主人,最后只得依言照做,小心将厚重的舢板架起来使两船头尾相连。
刚放稳,只听“咚”地一声,小满踏板落地,眨眼跳到了乌篷船上。
“快快快,收回来收回来!”小满帮着船夫把舢板藏好,转身一溜烟钻进了舱内。
“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她们发现呐?”韩定睿一脸惊诧地瞪着她。
小满自然而然坐到韩泠君身侧,得意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韩泠君掩面一笑:“看来初次赴宴你就得心应手了。”
“别取笑我啦,我可难熬着呢,不过还得多谢三妹相助,你都没看见,兵马司指挥的夫人瞧见我这身衣裳眼睛都挪不开了。”
韩泠君道:“哥哥去寻的最新的织锦料子,我自己又动手改制过了,比外面那些更亮眼也更新颖,这套衣裳现在全京城只你一人有。”
小满低头看看衣服,她不懂衣料剪裁,但心意全明白,擡头弯起眼眉笑道:“大恩不言谢,过几日请你好好吃上一顿,噢,顺便把他也带上好了。”
小满瞥瞥韩定睿,却见他有些出神地看向船外,竟略有愁容,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话。
韩泠君侧身在她耳边说:“他这几日心思早飞出去了,还是我强拉着他才肯来的。”
小满一脸好奇:“什么什么,快说来听听。”
韩泠君道:“上月他在知雨楼与人斗茶,没想到因此结识了位小姐,以至于如今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神游在外。”
小满嘿嘿笑起来:“那小姐什么来头呀,眼光是不是有点差。”
“正愁此事呢。”韩泠君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对方出身显赫,只怕要费些周折的。”
“出身显赫?哪家的千金贵女,说不定周词还能进言做做媒人呢。”
“她父亲是翰林院尹大学士,姑母则是宁王妃。”
“来头不小啊。”小满点点头,往嘴里扔进一颗葡萄,含糊说道,“难得他知难而上嘛,只可惜这次宴会没能见着那位小姐。”
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丝竹之声,小满“噌”地站起来,一头撞上了篷顶:“哎哟!坏了,我要走了,她们又开始了!”
韩泠君不好留她,连忙让船夫再把舢板搭上,眼看她匆忙整理好衣摆,身手敏捷,猫儿似的跳回了画舫。
世子夫人正要派人找她,此时见小满一掀竹帘从后头进来了,就请她坐回去,敛容说道:“那我便宣布此次比试的最终结果,在场共三人猜中,洛、杨二位夫人均对上一副对子。猜得最准的,当属周侍郎夫人,三副全中。”
她伸手朝小满一请,她还没反应过来,世子夫人笑道:“还不快去公主那儿领赏?”
小满连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走到康和公主跟前领赏赐,脑袋云里雾里,心下直犯嘀咕。
居然全中了?怎么就全中了?
公主仪态端庄,将一个细长的锦盒交到她手中。
此时,世子夫人右手轻擡,周遭丝竹管乐顿起,京城有名的琴师乐伶鱼贯而出,歌舞奏乐。
画舫上,诸位贵妇佳人赏湖景、听雅乐,品茗说笑,共享风流意趣。
等船靠近堤岸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红霞漫影,暮霭流光,华阳苑是依明玉湖所建的私家园林,远眺岸上,一众京中的大好青年正翘首以盼,等着自家娘子下船,携手同去晚宴之所。
小满为了不张扬,故意藏在最后,她伸长了脖子朝岸上张望,一眼就看到了他,人群中唯独他最是俊秀挺拔。
小满待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才下船,岸边周词正拱手“请请请”对人和善地请个没完,她站在甲板上歪头看着他,直至他也落到人群最后一个,擡头间,恰与她目光相触。
周词冲她挥挥手,小满提起裙子飞快地跑过去,周词迈了两步,双臂一展将她整个儿圈住,低头问道:“怎么样,没受欺负吧?”
“欺负?谁敢欺负我?”她在他怀中扭了两下,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瞧,康和公主赏的,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今日猜对联的比试我拿了头筹。”
说完,她又话锋一转挑眉道:“是不是有人向你透露消息了?”
周词摇头浅笑:“男女分坐时我就疑心了,后来看见另有第三人执笔墨,便冒险试了试,我……写得不好吗?”
漫天的晚霞像都落到了她脸上,面颊酡红,一片羞赧之色:“你还说呢,第三副我没看出来,是我运气好才蒙对的。”
“第三副上联是‘辉光迢迢明月妆成银世界’,还记得我的下联么?”
“清河潺潺天市绘作金秋光。”
周词微微一笑,垂下眼帘与她双目对视:“你忘了我们家在哪儿了?”
家?清河潺潺,天市……原来是清河镇,还有天市街!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通往华阳苑的竹林小径只他们两人,他与她掌心相扣,鼻息缠绕:“你若不喜欢这种宴请,往后都推了吧,不要为难自己。”
“我是不喜欢,但更怕对你不利。”
周词轻笑一声:“这些若能对我不利,我未免也太没本事了。”
“其实,我还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她顿了顿,忽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激动:“我在船上听人说,明年你有可能调任大理寺。”
“我怎不知?大约是道听途说。”
“不一定啊,夫人们的消息有时比朝堂上还灵。如果是真的,到时我扮作小厮跟在你后头,与你一起刑狱断案如何!”
“你不怕?”
“神鬼妖魔我都不怕,还怕人?只要你不阻拦。”
周词道:“男子可在庙堂之上,女子常困高墙之下,我怎舍得困住你?你要去,我总有办法的。”
小满大喜,高兴地跳起来在他面颊狠狠亲了下。
周词握着她手腕笑道:“别闹。”
“就闹!”
她伸手扒着他的肩往上蹦,周词没办法,索性托了把将她背起来。
“一会儿到了华阳苑可要下来。”
“知道啦知道啦。”
小满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隔着身躯能听见他打鼓似的心跳声。
他慢悠悠走在竹间小路,听她口中絮絮叨叨。
“三妹现在可真厉害,一把剪刀就能裁出最受京城女人追捧的衣裳。”
“喜好即所业,实在难得。”
“再下去她该叫‘韩一刀’了。”
“那是杀猪的……”周词哭笑不得。
“还有,韩定睿好像要攀上高枝了!”
“是吗?认识了哪家小姐?”
“嗯,是……是……我也忘了,反正金马玉堂,侯门似海。”
“那得空了我们同去拷问他如何?”
“好啊好啊!”
霓虹霞色透过竹影洒落下来,像花窗斑斓,铺就满怀,朦胧映出两道相携的人影,山河万里多情,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