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羽箭穿云破雾,只听一声惊弦尖啸,利箭不偏不倚直刺入螭龙左眼。
江上龙吟怒吼,江下暗流丛生,螭龙浑身一顿,锐爪不由渐渐松脱,恰在这一刻,江心有如汩汩泉涌,不断推动出层叠的波涛,汹涌澎湃。
周词手心紧握,目不转睛,轰然之间,天边迸出一道烈火,赤金曜光浴水而起。
小满冲破束缚,昂首贴近龙背,以赤豹之姿撕咬向它,利齿下的龙鳞片片碎裂,她凝出一轮法阵将其兜头压在江面,小满又化人形立于龙背,口中念念有词。
阵如密网不断收紧压制,螭龙暴吼,龙鳞怒张,青黑的鳞甲间映出点点寒芒。
头顶忽而阴云聚合,短短一瞬,墨云中绽出几道霹雳惊雷,将法阵击出道狭长的裂缝。
螭龙挥舞利爪,缝隙从两侧撕得更开,耳畔咆哮骇人,江水震荡,龙尾裹挟急流,扬起一阵水浪向她拍去。
小满侧身闪躲之际恰被螭龙挣脱束缚,龙背翻腾跃起,将她从高处甩出数丈,长尾从旁扫来又一次按入水中。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悬了半刻,十指依然死命扣住龙鳞。
螭龙御水而动,翻滚不止,水下一片混沌难辨,就在视线模糊之际,忽有一抹淡淡的莹绿从眼前拂过,飘然钻入一片龙鳞下,小满不由愣了半晌。
是神女的法力!
螭龙浑身竟僵滞了片刻,急流随之渐缓,她抓住机会拼命朝前打出一击,龙头被她带出水面高高昂起,小满两手攥住龙鬣靠近其喉颈处,但见须髯之下,有一小片掌心大小的龙鳞,正泛着月牙色淡光。
她高喊:“周词!放箭!!!”
周词似心有灵犀,早已搭弓撚弦蓄势待发,小满话音才落,他扬手又是一支染血的羽箭。
箭簇声如裂帛,劈开长空,小满擡臂空握,眨眼长箭在手,羽尾霎时烈焰灼灼。
周遭阴霾顿开,一簇赤芒耀眼划过,锐箭刺向龙鳞、没入龙身,焰火腾燃,刹那间,月白色的逆鳞化作齑粉。
龙吟虎啸,江面掀起滚滚水浪,强大的威压一下冲向岸上,周词顿感头晕目眩,骤然失去了知觉。
他是被一阵哭声惊动的,整颗心先于四肢回过神,在胸膛里勃勃跳动。
周词睁开眼,半撑起身体,眸中恍恍惚惚映入了她的身影。
她见周词醒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更凶,眼泪啪嗒啪嗒地一边掉,一边张开双臂用力扑了过去,泪眼婆娑地怨怼道:“你为什么要把一半的珠子给我?为什么这么傻?!”
周词被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哑着嗓子说:“我只想着救你,没想过别的。”
“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命,给了我一半你会短折而死的!”
周词坐起来,态度强硬地说道:“我不在乎什么短折,我只知道我们都活着,才是真正的在一起。”
“那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吧,若你只能活到五十,再丢了那一半性命,说不定现在就得暴毙而亡!”小满说着在他身上锤了一拳,她顺势把另半颗神女冠上的明珠按进他心窝里。
周词胸口紧了紧,随后一阵暖流顺着手脚慢慢扩散,柔和舒畅。
他坐起来把小满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没什么伤,只是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又是水渍又是泥渍,他想起什么来,四下环视一圈,问道:“那条龙呢?去哪儿了?”
“死了。”小满从身后扯出一团皱巴巴的蛇皮,“你看,它本是条水虺,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的法力,杀了好多神仙和凡人。”
她说着,把蛇皮往周词面前甩了下,吓得他一退。
小满靠着他笑开了:“我若是蛇你怕不怕?”
“不论蛇虫鼠蚁,豺狼虎豹,都无可惧怕,我只怕一件事。”
“什么?”
他两手捧起她沾了灰尘泥土的脸,轻柔地擦了擦:“我怕你难过。”
“我也怕一件事。”她的语气突然格外平静,又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执拗,“刚才坐在那儿我就在怕,你要是死了我会怎样,谁知我只肖想一下就有了答案。我要去奈何桥上挨个找你,去阎王跟前撒泼打滚,再去望乡台打翻孟婆的汤锅,让你如何都忘不了我,然后我也一猛子跳进轮回井里,去下一世寻你。”
“不行。”周词笑着摇头,“我很贪心,下一世太远,我只想要这一世。”
小满眼神忽地一亮:“好啊,这一世就这一世!”
她兴冲冲地张望起来,她要去找神女,问一问铲除了为祸四方的螭龙是否就能抵消私下凡间的罪过,是否能求她留在巫山下扶助百姓,从旁尽到一个神仙的职责。
然而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她站起身,目光黯淡。
周词意识到什么,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小满还未说出一字,身旁便聚来两缕烟气似的白雾,雾气愈浓化为两个白衣人影,同时开口,威严道:“赤豹仙君,随我们去一趟九重吧。”
小满趁着那两个神使还未动手扑到了周词跟前,坚定说道:“你一直说人定胜天,这次我想赌一把,赌陈秉元之流必将被绳之以法,赌巫山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赌你能回京大展宏图,赌命运,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周词与她十指交握,出奇地镇定,他扫了两个白衣人一眼,说:“既然赌,就必有筹码。”
他将小满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跳动的、炙热的一颗心仿若捧在她掌中。
小满点点头,含泪说道:“若输了,死也得死在一起。”
周词“嗯”一声,不由笑了笑,他的笑很轻,很静,若天上的云,清河的水。
如果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唯有生死,不,或许生死也不能,他们本是跨越死亡的界限而相遇,在一次次劫难中认定彼此,自此死生与共,地老天荒。
白衣神使一左一右将小满挟住,江水粼粼,遥遥无尽,她最后回头望向他,双唇张合,无声地道出两个字——等我。
眼前白虹贯日,耀眼刺目,二人同时闭上眼,再睁开便已然隔了天上地下。
小满不知何时被押进的紫霄殿,她以往从未来过此处,也并无资格进入,这里属于掌管六界,至高无上的权利者,两侧分列仙家众神,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神女亦在其中,面色凝重。
而前方宽阔威严的高座上空无一人,准确地说,只有一个轮廓,一团模糊的虚影……
她甚至有一刻怀疑偌大的神界是否有这样一位天帝,还是说他只不过是个象征,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不容辩驳的神祇尊严,在它之下,一切只是芸芸众生,蝼蚁蜉蝣。
座上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是沉闷冷硬,严厉无情的。
她心想:无非两件事,违天规私下凡间救人以及铲除螭龙,一功加一过……
“巫山赤豹,强行救下数百人,致凡人生死命数大乱,是为过,孤身降服作恶九州之螭龙,是有功,虽同凡人有私,但并未酿成大错,念及至此,罚地仙赤豹禁足巫山百年,由巫山神女瑶姬自行看管,严加教导。”
小满忽地擡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降罪,没有惩罚,仅仅是禁足百年而已,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可百年后沧海桑田,哪里还有周词,哪里还有阿七、韩家兄妹和那些她在人间的牵绊与不舍?
两侧的众神垂眸看向自己,无悲无喜,冷漠淡然,她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那是没有了生老病死、没有了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的心,这样的神会悲悯凡人吗?会明白人间至真至情的可贵吗?他们活了千年万年,垂垂老矣、情如枯槁,连心都硬得像石头。
想到这儿,她脊背发凉,如坠冰窖。
小满木然张了张口,甚至不知打断了谁的话,昂头向那虚无处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五百年前已然下界阻挠过大水,救过凡间百姓,一而再再而三,无可饶恕,回巫山也定不会静思己过。所以,求天帝将我贬入凡尘,百年后化作一抷土就此干净利落。”
神女又惊又怕,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紫霄殿内如同开了油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殿中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你之罪孽不必如此,速速回到巫山,无需多言。”
神女迈前一步要领她回去,小满却甩手笑道:“连人都救不了,不愿救,还算什么神!”
一旁有个声音冷笑道:“你想被贬下凡间?看来是出于私心。”
小满回头朝声音来处一指:“你没有私心,那螭龙现身时怎不见你来降服?!”
“大胆!”此时岷江水君踏出半步,斥责道,“小小赤豹,数次干预于我,难道为的不是那凡人?”
“我为他,亦为巫山下那百来条人命,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倒是你,自己的水神注都看管不好,又该当何罪?”
“我!”岷江水君话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让人翻看了水神注也是大过,他明哲保身自不敢多说。
“够了!随我回去!”神女站出来想尽快平息此事,小满挣开她的束缚越发咄咄逼人。
“说话啊,怎么不说了?道貌岸然,趋利避害,只会以天灾、动荡维持六界平衡,看来仙神也不过如此!”
周遭静了下来,无人再与她口舌之争,而是闭口不言,冷眼侧目。此时的安静比喧闹还要刺耳尖锐,指责、鄙夷、取笑、厌弃,他们要她归驯或是排除异己。
她被座上的人挥手压在地面,跪坐于冰冷的砖石上,整座紫霄大殿仿若一只巨兽,看似庄严肃容,实则龇牙怒目,尖齿利爪,随时都能扑过来将她生吞活剥、撕个粉碎。
她仍昂着头,不曾低下过半分。
大殿上,几声轻缓的脚步踏至身旁,一头白须白发,慈眉善目。
方壶仙人恭敬道:“小仙以为,既然她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不如便依了她打入凡间吧,短短数十载,历经生老病死之苦后魂飞魄散,也算自取其咎了。”
小满擡眸看他,心底生出无限感激。
神女也走到她另一侧,咬牙说道:“方壶仙人所言有理,瑶姬……确实教导不了她,不若……”
高座内的人打断道:“入凡尘需剔去仙骨,痛苦至极,若有半分差池可能就此魂灭,你可愿忍受?”
“我愿意,心甘情愿。”
“好。”
“小满!”神女突然转身握住她手,天帝擡袖对她一指:“巫山神女瑶姬领命,现由你亲自剔其仙骨,除她仙籍,将赤豹降为肉胎凡身。”
神女手心一颤,泛起沉重的痛感,她本想救她,想留她,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下亲手剔其仙骨,她如何下得了手。
小满心知此举的狠毒,她掌心轻轻覆在神女手背上,潸然泪下:“追随神女千年,我无怨无悔,只有感激。”
她甘愿匍匐在她脚下,再拜,再别。
紫霄殿内,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一幕,像一把把刀剜在她们身上。
大阵开启,才一瞬间她浑身便如架在火上烤,扔进水里滚,冷汗湿透层叠的衣袍,她在疼痛中醒来又在疼痛中昏死过去,只觉皮肉仿佛被一寸寸剥开,丝丝法力好似针尖,无孔不入地扎进她的四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是痛,每剔去半分都要拼尽全力,她全身几近瘫软,甚至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可心头仍旧充斥着无穷的渴望与力量。
回忆纷至沓来,她要见他,要成为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那是她坚持下去的原因,是她在苍茫天地无可依靠时唯一的信念。
紫霄殿的东面,忽而绽出一抹耀眼的光亮,她勉强擡头,不由会心笑了下。
重重金芒直刺云霄,烫开铺天盖地的大幕,灼出流云千层、跃金万里。
夜已尽,新的一日已经来临。
清明过后天愈发暖和了,阳光洒落身上热意融融,而京城中繁花已绽,一派初春景象。
周词没带着阿七,只带了个小仆从跟着,他本不想赴这趟约,但刚去吏部走马上任,四清吏司皆要为他“接风”,出于礼节,总不能一来就拂了他们的意。
其实周词心中有数,他人在京城,只不过从通政司调到吏部,哪里需要接风?几人都是他下属,宴请是假,另有目的是真,不过正好,趁这顿饭叫他们清楚他的意思和为人。
这酒楼京中有名,墙内种了许多桃树,正是开得最艳时。他来得早了些,笃定地驻足赏花,没想到一进三楼雅间,四个人竟全到齐了只等他入座开席。
雅间布置精巧,地方宽敞,两侧的窗户开着正好可以眺望京城中街景与水景。
邻他而坐的是四清吏司之一,卓鹤沣,他在几人中最为年长,当先举杯道:“周侍郎年轻有为,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仅次于探花郎,先前在吏部一见便觉非同凡响,今次承蒙赏光,卓某先敬侍郎一杯!”
卓鹤沣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周词浅淡一笑,客气回应几句便抿下一口,另三人见了带头的,于是也一同举杯。
“我若年轻个二十岁,就算凭现在的资历去争也不及侍郎万分之一啊。”
“周侍郎在夔州孤身揪出一连串的贪赃枉法之徒,真是大快人心!”
“不错,侍郎身清气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真是可敬可佩,如今又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今后在吏部我们便随侍郎差遣了!”
一堆阿谀之辞听得周词头疼,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指指桌上:“再不动筷,菜都要凉了。”
四人点头称是,陈秉元案后,他从夔州一路调回京城,又经通政司转至吏部升迁做侍郎,几人心里自然有数,便各献殷勤,给周词添酒加菜。
最后,一肚子的奉承话说得差不多了,杯盘狼藉,四人都有些微醺,好在没忘记来意。
卓鹤沣使了个眼色,一旁侍奉的小厮迅速阖上临街的窗户,从雅间侧门内捧出几个大小不一样的盒子来。
三人官场混迹已久,懂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于是各备了厚礼来见。
卓鹤沣知他是个读书人,便特意拿了方名贵的端砚来,他见周词不动声色,暗想他到底是吃这一套的,于是亲自打开盒盖呈至他眼前:“小小心意,还请侍郎……”
周词一看盒子里的东西,不由擡了下眉毛,嘴角牵起一丝开怀的笑容,卓鹤沣见他反应有些奇怪,忙拉回盒子。
他看了眼,登时大惊,扣上盖子连拍了自己脑门儿几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这是我给小女带的桂花糕,竟给弄错了!”
他慌忙换了另一个锦盒,正要打开,周词伸手按在盒盖上,冷然说道:“方才你们还说我身清气正,现下却要给我送礼行贿,未免太不尊重人了吧。”
四人互望一眼,正待继续试探,周词敛容正色,颇有些不留情面道:“今日的席面我已付了账,只当是同僚间的小聚,谁出的定金自会由店家退回府上。东西也都拿回去,我不会看,更不会收,若你们执意如此,那我现在就走人。”
“诶别别别,侍郎果真不同凡响,是我们俗了,自叹弗如,自叹弗如啊!”
四人心下不由汗颜,周词眼神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也不再多说。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卓鹤沣正要打圆场,周词带来的仆从突然叩门进来,同他耳语几句,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匣子,说是楼外有人执意要将这个交到他手里。
周词过去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形,有官场巴结之人认出了他的马车,便携礼来求见的。
周词皱了皱眉,问道:“认得是谁么?”
仆从说:“不认得,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周词放在匣盖上的手犹豫了。
卓鹤沣两眼悄悄瞟过来,见周词眼神变了又变,竟有些莫名的哀伤之色。
他深吸了口气,还是下定决心将匣子打开,里面横卧着一卷画轴,周词迫不及待地展开来。
春花烂漫时,画上却是一副梅花图,准确来说,是冬日里供人提笔消遣的消寒图……
卓鹤沣微微倾身,向看个仔细,不料周词突然从座中站起,把四人都吓了一跳,他跑到窗口推开窗奋力探出身,墙边的树影挡住了楼下之人的半边身影,看不清容貌。
他丢下画轴,失魂落魄,卓鹤沣小心翼翼地发问:“侍郎,您这是……”
周词一把拿起他放到一旁的盒子,激动道:“桂花糕,这个我收下了!”
说罢他抓起盒子“噔噔噔”冲出去,四清吏司齐刷刷挤到窗口张望。
周词出了酒楼,果真有一女子站在外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天边行云流过,她忽一转身,迎面扬起一阵风,墙内桃花满树盈盈,飞如红雨。
她在树下,人间春色正好,小满冲含泪的他笑道:“人海茫茫我找了你好久,都饿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