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小凫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黢黑的县衙内只有一间公廨透出团亮光,谭子琛果然没有歇下,他正挑灯伏案安排明日事宜。

周词往门板上轻敲两下,推门进去,谭子琛惊讶道:“通判?发生什么事了?”

“我有要事相告。”

周词反手关门,户牅紧闭,他从袖中小心取出几页折叠规整的纸来,一一平铺在桌上。

谭子琛定睛一看,眼底瞬时起了波澜:“这是……”

“陈的心腹,手书其罪状交于我,不过人已经死了。”

谭子琛深深看他一眼:“你是在和我透底?”

“我要与你结盟。”周词迫近半步,“天下之大,黎元为先,我看得出,你一腔心血为的只是百姓,我信任你、敬重你,才将此重要物证给你过目,我有种预感,涪陵也好夔州也罢,马上会有不小的变动。”

谭子琛看着几页纸沉默了,周词静候着,只等他做出决定。

他们有过同样的疑惑和困境,是保全心中的执着还是跻身权力交织的漩涡,是仍怀满腔赤忱还是在阴谋、虚伪和无数次的权衡利弊中爬向更高处,它无时无刻不在逼你做出抉择。

天地之间,官在何处,民在何处,我又该在何处?

烛芯爆出一声燃响,豆大的火焰跳动数下,光影从他斑白的鬓角上掠过,门外风阑雨长,谭子琛默默将那几张薄纸叠好交还给周词。

他起身把披在肩上的外袍丢到一边,活动了两下脖颈,拿起烛台说:“跟我来。”

周词略感费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谭子琛举着烛台一路朝税库方向,穿过侧旁的小道,径直靠近一间陈旧的砖瓦房,看上去似乎荒废了很久。

门上挂着把锁,锁头和链条都积满锈迹,被茂密的草叶覆盖,不拨开看很难发觉。

他从内侧的衣袋里摸出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那扇门,谭子琛稍稍一推,门框上便像下雨般洒落一层碎土。

砖瓦砌成的房屋很宽阔,但纵向极短,一眼就看得到头,里头只有两个木架和一张桌子。

谭子琛带周词进屋,转身将门反锁起来。

他把烛台放在桌上,走到屋子尽头两手用力一推,墙面竟如豁开一道纵向贯穿的裂缝,从中间轰然打开。

周词错愕不已,石门之后是一条幽深的甬道,涪陵县衙紧挨着一处矮山而建,而这条道路正是通向山体之内的,县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密道?

还未发问,谭子琛拿起烛台,就着手中的光亮带周词进入其中。

通道并不深,三五十步就见了底,路的尽头方方正正,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却乍然照出一片冷锐寒光。

里面竟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其中还有十数支火炮。

周词不明所以,县衙中怎会出现大量兵器,他又为何要给自己看。

谭子琛心知他的疑虑,娓娓说道:“夔州地势险峻又为长江天堑,向来是利益争夺的要地,先帝那时命夔州各处衙门内放置一些兵器火器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近几十年来天下太平,边疆地带也未曾受过外敌侵扰,朝中另有兵马专守关隘,县衙这些东西便积年累月堆放着无人问津了。”

周词走到中间,蹲下身,发现两种冷兵器之间突兀地空出一小块,地上落灰的痕迹并不均匀,外围的厚实,中间一团却是薄薄一层,显然是有人拿走了其中部分。

谭子琛看着他的举动说道:“你也发现少了一些吧,这里的钥匙是上任县丞交给我的,但关于密道他却只字未提。后来我私下调查过,少了的这些,其实是被陈秉元拿走的。”

“他要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利可图。夔州各处县衙几乎都有,他也许百密一疏,疏漏了这里才让我发觉的。”

谭子琛随手拂去一把兵刃上的灰尘拿在了手上,刀刃依旧能看出骇人的锋锐:“他派人私自贩给了相邻州府的镖局、富商,但我没有确凿证据,也无权干涉其他州府,唯有朝廷出面彻查才可水落石出定他的罪。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么,所以你的办法是什么。”

周词起身郑重问道:“涪陵可有神女庙?”

谭子琛眉心蹙起,颇为不屑地说:“别告诉我你要去求神拜佛。”

周词拱了拱手,话语却很坦诚:“恕我不能如实相告,但我确实另有办法。”

谭子琛看他一眼,说道:“这里的百姓大多信奉巫山神女,涪陵的神女庙有两座,一座在江边,现下恐怕已经被淹,还有一座在太平池后面的山上。”

“好。”周词点头,起身拂去袖口的灰尘,谭子琛见他架势不由提醒道:“不必急于一时,夜半神女庙闭门,可明日一早再去。”

周词本想试着把证据交给小满,但上次神女庙中一见不过是虚幻梦境,他实在没有把握,却另有一种想法在心头萦绕。

当夜,周词宿在县衙内,第二天天不亮便醒了,阿七不在他便独自洗漱整理,刚披上外袍,却被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

外面有五六人高声喝叫,伴随一记响亮的破门声,隔壁的县丞房中的谭子琛被他们捉住手脚押了出来。

周词一看,竟是州府巡检司的人。

他上前阻拦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几人看周词在场,却依旧没有松开,手上紧紧缚着谭子琛说道:“回通判,谭县丞救援不利、私挪灾款、欺下瞒上,这是犯了重罪,知州命我们拿了他去司理院调查,听候发落。”

“什么?!”

这话实在荒唐,周词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唯独谭子琛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冲周词默默摇了摇头。

难怪昨日孙主簿如此反常,现在回想他那番话,他的家眷很可能已经被陈秉元控制,不得已才在赈灾款的账上动了手脚。

巡检司的人颇为凶悍,或许有知州在其后撑腰,他们不由分说就将谭子琛押进牢里。

周词立即跑出县衙,一路上他脑中烦乱。

难怪!难怪陈秉元紧跟着他之后来涪陵,谭子琛是根刺,他定会趁此机会拔了他,就像当年陷害他父亲,同样的法子,如出一辙。

等周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喘着粗气,站在了驿馆门外,大雨滂泼,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