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小凫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时间早过了巳时,谭子琛默默和周词并肩站在驿馆门外,一同候着给陈秉元上报灾情,站了足有一炷香,迟迟没有被叫进去,他仍是眼圈发黑,一脸无精打采,周词却是岿然不动,仪表始终端庄整洁。

大雨敲砸在地面,嘈杂吵闹,周词站了没一会儿便被陈秉元叫去询问涪陵这几日的状况。

算算时日,马报最快还要两天才可抵达京畿,陈秉元并不着急,待周词站着说完近况,他略一思忖,指点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细究之下都是些面上的无用之词,事儿还是得周词和谭子琛去办。

说罢,他不再提公事,请周词入座后笑吟吟寒暄起来:“昭言这几日辛苦了,多亏有你在,光州府百姓的事就让我寝食难安啊。”

周词低眉回道:“哪里,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诶,昭言何必自谦,我路上都听说了,你在涪陵尽心尽力,与县丞配合得很是默契,百姓也对你赞誉有加。”

“应当应分之事。”

陈秉元笑了笑,忽问:“你觉得,谭子琛此人如何呀?”

周词心头一凌。

这句话问得甚是微妙。

谭子琛做了涪陵七年的父母官,他的脾气秉性、为人处世究竟如何,陈秉元不可能不知晓,他定然已有自己的看法,出此一问实属别有用心。他心念飞转,也许是为确认自己所想是否与其一致,二来,要探查他有无与谭结交、是否真正听命于他。

周词被推入两难的境地。

谭子琛的一言一行他既钦佩又感同身受,他确实是个干净正直之人,但傅良亲笔指认的罪状尚捏在手里送不出去……

“我和谭子琛共事不过数日,难做判断,仅凭眼前来看,此人作为一方县丞确实恪尽职守,赤诚勤勉,但行事多少有些不知变通,不过出发点应是好的。”

陈秉元往后椅背上缓缓一靠,不置褒贬地笑了笑。

他没说什么,让周词去将谭子琛唤进来,可没几句话的功夫谭子琛便推门而出,快步离开了驿馆。

周词微露诧异之色,他还在担心方才自己那番狡黠圆滑之辞会不会对他不利,谭子琛却丢下一句:“我与知州公事公办,本就没什么可多说的。”

谭子琛脚步匆匆独自回了县衙,手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受灾百姓的吃住,赈灾,以及临江一带百废待兴的重建之事。

他想了想,转头去找了孙主簿。

而孙主簿这时正拿着账册站在屋外徘徊,仿佛等着人来找他。

谭子琛开门见山道:“我想放出粮仓三分之一的量发放给灾民,另每日两次在衙门外施粥救济,你看如何。”

孙主簿颔首道:“此举可行,非常时刻,必须保证百姓的口粮。”

末了,他垂眼看看手上,犹豫片刻才说:“知州此番前来,另下拨了一笔救灾款,共五百两,我已记录在册。”

谭子琛盯向主簿,不由重复了一遍:“五百两。”

“正是……”孙主簿擡擡袖子,避开了目光。

这实属意料之外,谭子琛一时没能反应得及,直到孙主簿唤了他一声。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

“噢,你说。”

“今日下官想先放值回去。”

谭子琛略带疑惑地看向他,现在晌午都还未过,又是紧要时候。

孙主簿看得明白,连忙低头解释道:“内子素来体弱,又碰上最近阴雨连天,已经卧病好一阵了,昨日家中幼子还染了风寒,无人照料,实在是焦头烂额。”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神色焦虑不像有假。谭子琛不是个不近人情之人,便点头答允了。

孙主簿这时突然躬身一揖,腰弯得极低,他双手捧起账册慢慢交到谭子琛手中:“谭大人,您也多多保重身体,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

接过账册,孙主簿依然是屈着身的姿势,谭子琛挥了下袖子说道:“回去吧,别耽搁了。”

“是,是……”

孙主簿这才直起腰,不曾回头地快步迈出了大门。

当夜事毕,周词回到住处歇息,可静下来时难免想起陈秉元那些话,他久久无法入睡,索性穿衣下地,走到外面去。

阿七听见动静,披着衣裳也跟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屋檐下一起看雨。

“少爷你睡不着?”

“嗯。”

“有心事?”他小声问。

“算不上。”

阿七叹了口气:“要是少夫人在就好了,她能懂你的心思。”

周词不语,她在巫山恐怕也事务缠身,又有神女在上,并不比人间自由,也不知她应付得如何,会不会觉得辛苦。

想着想着,阿七已从屋里搬出个凳子放到他后头,周词说:“你也去拿一个来。”

阿七依言,乖乖坐到他身旁。

主仆二人许久没有这样闲散对坐了,周词不知道怎么起头,犹豫再三,忽问了句:“阿七,我是不是不适合为官。”

“谁说的?”他拧眉道,“少爷你每日勤勤恳恳,这段时日又因雨水洪涝各方奔走,别人都看在眼里啊。”

“话虽如此,可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入官场后才知,术与道,难以权衡,诸多所为实非我愿。”

阿七并不清楚傅良之事,因此懵懵懂懂,但过去曾听老夫人念叨过朝中险恶,老爷则死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周词多半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避无可避。

他想了半天,挠头说:“我不太懂,但如果少爷你不再坚持,那老爷的死岂不成了个笑话?”

周词一愣,他的话虽直白但却说得在理。

阿七自顾自地说下去,“什么道啊术啊,我不懂,我只知道,要成大事一定很累很辛苦,但心不灭便能达成。就像灶台下的火,只要它还点着,不管大小,我总能做出盘菜来。”

周词忍不住笑了:“你这比喻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七,你比我看得透彻,若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

阿七嘿嘿一笑:“哪有哪有,我随口一说罢了。这点你该向少夫人学学,她想到就会去做,才不管那么多。”

耳旁淅沥,一时无话,雨顺着屋檐的沟壑滴下,清脆响亮。

阿七忐忑起来,不知怎地,他今日老是脱口提起少夫人,少爷怕是又要难过了。

周词擡头看雨,在沉默中突然站了起来,袍子落到地上,阿七连忙捡起来,谁知周词转身又进了屋,拿出雨伞边撑边往外走,回头匆忙说了句:“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阿七急道:“那么晚去哪儿啊!”

“回衙门!”

“妈呀,我的少爷,就不能明天再去吗?!”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