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星火
清晨五点,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缝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一条惨淡的光带。
空气被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暴怒所取代。
弗雷德子爵背对着房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仅穿着一件丝质睡袍。
他的背影紧绷,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房间里一片狼藉:
一个昂贵的鎏金墨水瓶在提花壁毯上砸开一片狰狞的污迹,档案散落一地,水晶烟灰缸歪倒在桌角。
他没有咆哮,但那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窒息。
侍从米迪面无人色,端着银质托盘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杯碟发出细碎而令人心慌的碰撞声。
他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排地毯里。
唯有站在阴影中的属臣,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他身形笔挺,微微躬身,如同沉默的礁石,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锃亮的靴尖上,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良久,子爵的声音响起,冰冷、平滑,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要割裂空气的颤音:
“……死了?”
“是,大人。”
属臣的声音平稳无波,
“守备官巴尔多,昨夜于军营帐内遇刺。枭首。”
“呵。”
子爵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封的愤怒,眼瞳深处燃烧着阴冷的火焰。
“政务官考核在即,西征军需转运千头万绪…他倒是会挑时候。
是嫌我法兰太清静,非要给我惹出天大的麻烦吗?!”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在抖成筛糠的米迪身上。
那目光让米迪几乎瘫软。
“教廷呢?”
子爵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圣西斯洞察万物,教堂近在咫尺…我们的主教大人,莫非昨夜恰好耳聋目盲了?”
属臣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语调依旧毫无起伏:
“属下已连夜谒见主教。主教大人言:
神启万事,万物皆有其时。生灭荣辱,皆为圣意。
我等凡人,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
子爵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掼在桌上。
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泼洒出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但脸上那冰封的怒容却奇迹般地没有碎裂,反而扭曲成一个极其难看的、混合着讥讽与暴怒的笑容。
“好一个静观其变!好一个皆为圣意!
他们享受着法兰的供养,坐在用金蜥币堆砌的圣座上,如今出了事,就用一句狗屁神谕来搪塞我?!他们真以为……”
“大人!”
属臣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地上的米迪,厉声喝道:
“出去!立刻!没有召唤,任何人不得近此门十步!违令者,斩!”
米迪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房间,仿佛慢一秒就会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
房门重重关上。
属臣迅速侧耳确认门外无人,才转回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焦灼的凝重,声音压得极低:
“大人!慎言!隔墙有耳!此言若传入审判庭耳中,顷刻便是泼天大祸!”
子爵的话戛然而止。
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被硬生生压回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疲惫。
他揹着手,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厚地毯吸去了脚步声,只剩下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属臣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静立一旁,等待指令。
良久,属臣见弗雷德迟迟不能定夺,小声的提醒道:
“…昨夜之事,太过巧合。约瑟·威廉·霍华德…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这事。”
“而时间上…确实引人遐想。”
怕子爵不相信,属臣又补充着。
“不!”
子爵右手猛地抬起,做了一个坚决的切断手势。
“谁都可以怀疑,唯独不能是他!一,他的身份、家徽、文书,乃至在教堂经受的‘神恩赐福’…
皆经我亲自核验,做不得假!二,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何动机亲自动手刺杀一个边军守备官?
于霍华德家族有何益处?自贬身份,徒惹腥臊!即便…”
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幽深。
“…即便真是他,那也绝不能是‘他’!你明白吗?”
属臣心头凛然,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政治利害——
约瑟的身份是连线法兰与霍华德家族、乃至与教廷高层的桥梁,绝不能因巴尔多的死而出现裂痕。
真相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定义”这场刺杀。
“那…巴尔多…”
“等等!”
子爵眼中精光一闪,大步走到书桌前,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精准地抽出一份用金线捆扎的羊皮纸——
正是那份关于法兰教堂扩充套件城外所属农用地的议案。
他毫不犹豫地提起笔,蘸饱墨水,在末尾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即取出城主印章,重重盖上。
“拿去。”
他将档案递给属臣,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算计笑容。
“立刻去见主教。告诉他,弗雷德子爵已深刻领会圣西斯的意旨。
守备官巴尔多,贪婪残暴,亵渎神恩,恶贯满盈,昨夜已被圣西斯降下的正义使者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此乃天意昭昭,彰显我主荣光!
这份地契,便是法兰对圣光事业的一点微末支援。”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无情:
“另外…米迪那孩子,跟了我不少年头,手脚还算勤快。可惜…”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泼洒的酒液和碎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他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话。换一个哑巴来伺候。要干净的。”
属臣接过档案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稳如磐石。
他深深地看了子爵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垂下眼帘:
“是,大人。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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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躬身退出房间。
在关上那扇沉重房门的瞬间,他挺拔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黯淡,随即被彻底的冷漠取代。
房间里,弗雷德子爵独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苏醒的军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巴尔多…你这蠢货…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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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前,无名小镇,废弃晾晒场。
夜雾弥漫,荒凉死寂。
篝火余烬旁,汉克被捆得像粽子一样在地上徒劳蠕动,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凯勒博尔·星尘,正悠闲地靠坐在石墩上。
这位俊美得近乎妖异的暗夜精灵导师穿着一身吸收光线的黑色皮甲,罩着暗紫斗篷。
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
他修长的手指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台巴掌大小、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掌上游戏机上飞快操作,嘴里哼着曲调古怪的精灵小曲,对脚下汉克的挣扎者说毫不在意。
用他的话说:
“几百年了,那些暗杀、刺探任务,流程固定得令人发指,成功率近乎百分百,无聊透顶。哪有这异界的小玩意儿有意思?”
当然,某些时候卡关导致血压飙升不算在内。
据说曾有位不开眼的孤狼的便宜大师兄曾贱兮兮地问过他:
“大师,既然这么无聊,您干嘛不试试去刺杀西格玛大人呢?那肯定刺激!”
结果换来了一场“记忆深刻”的特训。
事后凯勒博尔一边擦拭着匕首一边冷笑:
“是你傻还是我傻?先不说能不能成…那可是最早把这种‘游戏机’带来阿斯佩拉的先驱!那可是我的偶像!”
不过眼下,当传送阵光芒闪过,孤狼的身影浮现。
他第一时间锁定了凯勒博尔和汉克。
凯勒博尔似乎刚结束一局游戏,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收起游戏机,抬起头。
兜帽下那双非人的、如同星辰碎钻般的银灰色眼眸带着一丝戏谑,落在孤狼身上。
“哟~来啦?”
他声音清越,拍了拍身边石块,
“坐。奔波一夜,累了吧?”
孤狼面无表情地坐下,眼神示意汉克稍安勿躁。
凯勒博尔丢过几串肉:
“我饿了,烤上。”
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语气中的戏谑收敛,带上了一种精灵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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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表现…很不错。侦查、伪装、策略、执行…近乎完美。我可以给你满分。”
他话锋一转,用穿着鹿皮靴的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汉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质询。
“但是啊~好徒弟,我的任务简报里,可从来没有‘招募随从’这一项。这个…多余的‘东西’,你打算怎么解释?”
他脸上带着一种精灵式的、仪式性的微笑。
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银灰色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孤狼,等待一个足以让他放弃“清理门户”的理由。
孤狼翻动着肉串,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导师,您知道…什么是‘星星之火’吗?”
“哦?”
凯勒博尔的眉毛挑了一下,那非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
“说说看。”
孤狼开始平静地讲述,讲述一路所见:
被恶魔屠戮的村庄、路边的饿殍、被鞭打的奴隶、难民营的惨状、汉克的绝望、小镇的死寂……
他的声音低沉,却像刻刀般将血淋淋的现实勾勒出来。
最后,他看向汉克:
“他,就是这黑暗世道下,无数挣扎求生的‘星星之火’中的一个。
他弱小如尘埃,但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就是火种。”
凯勒博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静静地听着,属于暗夜精灵的、漫长生命带来的漠然神情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当孤狼说完,他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新奇和…一丝极淡赞赏的弧度。
“有意思…”
他低声道,站起身,走到汉克身边。
在汉克惊恐的目光中,他指尖萦绕着一缕暗影能量,轻易地切断了绳索。
重获自由的汉克连滚带爬地躲到孤狼身后。
而凯勒博尔则缓缓转过头,那双非人的银灰色眼眸再次落回刚刚挣脱束缚、惊魂未定地躲在孤狼身后的汉克身上。
他脸上那丝极淡的赞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淡到令人心寒的审视。
他微微歪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精灵特有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冰冷韵律:
“小家伙。”
汉克浑身一僵,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抓紧了孤狼的衣角。
“你,很幸运。”
凯勒博尔继续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
“你抓住了黑暗中递过来的一根稻草,而抓住的,恰好是我这位…嗯…与众不同的学生。”
他瞥了孤狼一眼。
“跟着他,或许能吃饱饭,或许能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或许…能看到一点不一样的活法。”
他顿了顿,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但你要记住,这份‘幸运’,是有代价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地凿进汉克的灵魂深处:
“从此刻起,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也不完全属于他。它属于‘我们’所从事的、不容于阳光之下的事业。
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将成为刻在你骨头里的秘密。如果有一天…”
凯勒博尔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薄如柳叶、边缘闪烁着幽蓝毒芒的飞刀。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飞刀在他指间如同活物般翻转、跳跃,划出危险的弧光。
“…我发现这些秘密,从你嘴里漏出去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个音节…”
他手腕微微一抖,飞刀“嗖”地一声擦着汉克的耳廓飞过,无声无息地没入他身后不远处的断墙之中,只留下一个细不可见的小孔。
“那么,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是藏在难民的窝棚里,还是跪在教廷的神像下祈求庇护…”
凯勒博尔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却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我都会找到你。我保证,那过程…绝不会像这柄飞刀一样,让你毫无痛苦。”
空气凝固了。
汉克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几乎站不稳,牙齿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和压迫感达到顶点的刹那——
“好了。”
孤狼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经烤好了肉串,油脂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神色如常地伸出手,将两串烤得恰到好处、冒着热气的肉串,一左一右,分别递到了凯勒博尔和汉克的面前。
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如同利刃般轻易地切断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氛围。
凯勒博尔微微一怔,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肉串,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孤狼,脸上那冰冷的审视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
他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仿佛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有趣。
他随手接过了肉串,仿佛刚才那番致命的威胁从未发生过。
汉克则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颤抖着接过肉串,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似乎驱散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低着头,大口地、近乎贪婪地咬了一口,仿佛想用食物的实在感来对抗内心的恐惧。
孤狼自己也拿起一串,默默地吃了起来。
三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凯勒博尔咬了一口肉,目光却再次落在孤狼身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探究。
不再仅仅是因为西格玛和夜摩两位半神的命令或看好,也不仅仅是因为“渡鸦”组织需要新鲜血液。
凯勒博尔,这位活了数百年、见惯了生死、早已对大多数事物感到麻木的暗夜精灵刺客大师。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这个名叫“孤狼”的年轻人类,产生了名为“兴趣”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