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苦

爱别离苦

“今天,各位来宾相聚一堂,是为了参加茍女士的葬礼。短短人生40载,她是……”

来来往往的人佩戴着白花,表情肃穆注视着靠在棺材前的巨大黑白遗像。画中人面容恬静,肩膀窄瘦,整个人纤细至极。

茍黄萱跪下灵前,随着宾客门一声声的叹息,深深跪伏下去。她压抑不住的哭声从弯折的身体缝隙中流泻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毕竟,今天是她养母的葬礼。

对于以前的事,茍黄萱记忆不多了。她只记得,自己是被母亲从孤儿院领养的,据院长说,她的亲生父母早因为车祸离世了。

院长说她不幸却又幸运。刚刚失去了世上两个最爱她的人,却很快就迎来了同样偏爱她的养母。

可是养母天生体弱,在茍黄萱刚上初中,对母亲正是最依恋的时候撒手人寰。

这怎么能不哭呢?这泪水怎么能止住?最亲最爱的人离世,她宛如被尖刀刨开心肺。

“萱萱……”

张宝丹搀扶起茍黄萱,尽可所能的低声安慰着。茍黄萱反手抓住她,呜咽不已:“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我会陪着你的,萱萱。”

张宝丹满眼心疼,各种许诺不要钱的出口。友情稍微弥补了破裂的心,茍黄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天,又是怎么强撑到养母下葬。

她的年纪有些尴尬,未满十八岁,心智体格却已成熟的差不多,无法再回到孤儿院中。

有着养母临终的叮嘱,她的亲戚们也没办法弃养,只能互相踢起皮球。不是说自己家里有老人不方便,就是说自己家小孩已经够多了。

没人问茍黄萱怎么想,最后,养舅接手了,把话摆到明面上说:“房子也不是留给我的,我就拿我姐一点钱。这一个妮子,我也不指望她给我养老。我就管她吃喝到18岁,以后她结婚嫁人,我都不干涉,也别找我。”

亲戚们连忙道:“那是,那是,肯定的。老二你愿意给她吃喝就已经是有大恩大德了。不过啊,也没必要分这么清楚,女娃娃再怎么管也不需要你买车买房。”

甩掉烫手山芋,他们忽然又可怜起茍黄萱了,纷纷劝道:“如果她争气,能考上大学,你也别撒手,帮衬下。这妮子以后过得好,你姐在泉下瞑目,妮子也会惦记着你的好,有钱了,逢年过节给你买烟提肉。是不是这个理?”

“你们算盘打的精,你们养啊。”

养舅不乐意了。

本来遗产的大头,那套房子早早就到茍黄萱名下了。他拿那点钱白养一个人,原本避之不及的亲戚还劝凑上来他善良,善良个锤子。

双方险些在墓园的门口就吵起来,顾及着脸面没闹开而已。茍黄萱站在不远处,望着林立的墓碑,咬紧下唇,血丝从下陷的皮肉处裂出。

茍黄萱归养舅了,舅母是最不高兴的,但她又不敢说什么,因为养舅不高兴的时候是会动手打人的。

来到新家没几天,茍黄萱就挨了打。因为养舅回来没在客厅看到茍黄萱,冲到她房间里一看,发现茍黄萱在看小说。

养舅管孩子,管老婆,都是一个打字。但他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茍黄萱好,还是单纯因为那天在外面吃了憋,难说。

小说被撕掉,养舅抓起她头发就往墙上撞,嘴里骂骂咧咧。当他看到茍黄萱哭哭了,边哭边喊妈妈的时候,那张脸上浮现出来极其凶恶的表情——

“哭,你有什么脸哭?你爸妈倒了八辈子霉,生出你这个扫把星。不晓得我姐得罪了哪路神仙,把你这个扫把星从孤儿院领了回来。我告诉你,茍黄萱,我们家以后要是一点不好的地方全都是你克的。你还有脸哭!”

在几次动手以后发现茍黄萱真的没人管,养舅的动作越发嚣张。他很好面子,打人从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挑一些小事。

忘了煮饭,弄脏衣服害的养母难洗,考试成绩下滑,扫地姿势不对……

养舅打人倒不是专对茍黄萱,他脾气燥起来,连自己的小孩都打得哭天喊。只不过,打完自己的儿子,他冷静下来后会抱着人又哄又发誓,说你做错了爸爸才打你,下次你乖点,爸爸怎么会打你呢?

而他打完茍黄萱,大约还得啐上两口。

养舅母不是心狠的性子,做不到折磨挑剔一个小孩,她只是无视。

她给茍黄萱做饭吃,给茍黄萱洗衣服,然后冷眼旁观丈夫的暴行,悄悄跟自己儿子说:“你看那个姐姐…我要是跟你爸离婚,你就跟她一样了。我都是为了你啊,崽,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令人窒息的家庭,茍黄萱从头到尾都能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这是事实,只是养舅一家格外不掩饰。

爱打人的养舅找到了最好的沙包。他打外人丢面子,容易坐牢。打家里人又心疼,打完得哄,还是茍黄萱趁手。养舅母有了现成的教育素材,以及背锅侠,以往丈夫心情不好时就提心吊胆的心,现在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茍黄萱来了,养舅一家,居然更和谐了。每到吃席的时候,养舅也会带上茍黄萱,等着知道内情的亲戚来夸他善心。养舅母摸透丈夫的性格,张嘴便是逢年过节的衣服都是买两套,虽然是寄养,但这完全是当女儿来养。

其实亲戚们未尝看不到茍黄萱瑟缩的神情和裸露在外的伤口。但他们觉得小孩已经有饭吃不错了,有不忍的问起来,养舅大声道:“没办法呀,你不知道这妮子在家里有多顽劣。饭也不煮,地也不扫。也不知道我姐怎么教的,一身恶习!为了纠正她不好的习惯,不就只能打。”

“我也是为了她好,如果觉得我教的不对,那你们领回家养啊。”

亲戚们便不说话了,偷偷把袖子往上拉的茍黄萱灰白着脸,看着养舅私底下递过来的阴狠眼神。

那双会吃人的眼睛好像在说:“死丫头,故意装成这样,告诉外人我打你是吧?”

“等着回家吧。”

回家,原本是茍黄萱最爱听的一个词。

但她现在最爱的是上学。上学就不用看到养舅了,上学就可以和张宝丹呆在一起了。

*

“萱萱,你家里还…”

张宝丹坐在茍黄萱旁边,满脸担忧。她曾经央求父母收养茍黄萱,然而养舅不放人。

养舅的行为很好的卡在一个点上,毕竟他每次打人,都是茍黄萱“不听话”。法律说,虐待家庭成员未致其重伤或死亡的行为,只是一次两次的打骂,偶尔都不给饭吃,不应成立为虐待罪。

这是“家事”,是“家长在管教小孩”,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张宝丹帮忙喊来的社区工作人员上门,都会让养舅痛哭流涕,指天发誓,顺便骂几句茍黄萱白眼狼,他真是为孩子好。转头,又是一阵毒打。

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书,养舅专打不要紧的地方,或者干脆罚跪。搓衣板,擀面杖,衣架,锅铲,都是可以用来折磨人的刑具。

情绪上头,养舅还扬言,要到学校,把老是管他们家闲事的张宝丹打死。

“不敢?你看我敢不敢!老子烂命一条,谁惹我,我弄他全家!”

茍黄萱还是个孩子,看不透养舅的色厉内荏,诚惶诚恐将他的狠话当做圣旨,不敢去赌。

于是,茍黄萱对张宝丹说,养舅已经改好了,不需要再担心她了。因为茍黄萱一瘸一拐的腿和掀起衣服无处不在t青紫瘀痕。张宝丹不放心,也曾旁敲侧击询问过,都被茍黄萱敷衍过去。

所以这次听到好朋友又提到她家,茍黄萱下意识道:“没事的,再过几年,等我18岁了就可以直接搬出去了。”

“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她扳着手指头,靠在张宝丹肩上,心中酸涩。还没等茍黄萱从好朋友那里汲取到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能量,张宝丹艰难开口:“不是,唉,萱萱……”

“我可能要离开了。我家里就想安排我出国读高中,提前适应那边的环境。最近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忙申请材料。”

张宝丹一口气说完,像是做错事了一样低下头,避开茍黄萱的视线。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茍黄萱抓住她的手,高兴道:“这是好事啊,你成绩本来就好,是可以考虑这条路。不过,初中毕业就去国外读高中会不会太仓促了?那个,我不了解这方面,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但这肯定是一件好事……”

张宝丹瘪瘪嘴,难过道:“原本是想着等到大学以后,毕竟我爸妈还不确定要不要移民。是我姑,她前几年就去了国外,一直没回来。最近听说我初三了,就频繁打电话跟我爸妈说这事,慢慢的,我爸妈被她说动了……”

“我放不下你,我不想去。国外好可怕,我的英语也不是特别好,我跟爸妈说了我不行,我姑姑偏说我行,我不喜欢她强硬替我决定!”

她“哇”一声抱住茍黄萱,怎么也不愿撒手。

不管两个小孩怎么想,中考结束后的夏天,张宝丹坐上了出国的飞机。

茍黄萱越来越沉默了。学校对她来说是避难所,却不再是支撑她的梦想之地。暑假打完工,她回去就躲房间里,尽量不出现在养舅眼前。

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小风扇。她宁愿捂出一身汗,也坚决不出来,活得像个透明人。

在养舅和养舅母的宣扬下,茍黄萱怪胎之名远传。

她不在乎,她只是迷茫,迷茫自己似乎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