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苦

生之苦

“谁啊?”

“不好意思打扰了没有事的!”

来不及闪躲,门开了。苏定修企图阻止开门的动作顺势成为抵门。乍一看,好像是他不愿意房主关门。

头发花白的程母松开握着门把的手,推推老花镜,仔细打量着来客。

苏定修没有说话,强自镇定地与她对视,抵在门上的手指关节发白。

“有事吗?”

眼见程母没认出他,苏定修明显放松下来。他脑子赚得极快,拉过企图看戏的茍黄萱,编道:“呃,你好。我妹妹在做她的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报告,是新来的义工。”

茍黄萱快要翻白眼了:准大学生直接实践,年龄谎报太严重。

看在苏定修和飘在一边的小胖子要碎了的份上,茍黄萱勉为其难认下暑假义工身份。

程母属于鳏寡孤独的独居老人,家里经常有义工拜访。

她让过身子,声音平和:“谢谢社区对我的照顾,我暂时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天气热,你们进来喝杯水,坐一坐吧。”

“打扰了。”

茍黄萱颔首,换上拖鞋,跟进屋子。

香烟袅袅,长明灯不灭。升腾的烟雾朦胧了三张大小不一,分辨率也不相同,却一张比一张年轻的黑白照片。

长桌的边角发黄,桌面上亮亮,似乎是裹了一层蜡。厚厚的手抄经书供在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游子身上衣的针脚。

“呼——”程母吹着火星,有条不紊地给长明灯依次添油,罩上被熏到黄黑交加的灯罩。

茍黄萱瞧他们都不说话,主动道:“天气很好,奶奶晚上准备怎么过呢?”

“去跳广场舞。”

程母换完灯油,语气轻松。

茍黄萱跟着她笑:“跳广场舞好啊,锻炼身体。我以前也经常跟着叔叔阿姨们跳。但我不会,也没人教,自己就乱扭。阿姨是报了广场舞的班吗?”

“这个还要花钱学?可以自学啊,舞步是有讲究的。你看领头的,跟着她的动作,慢慢就会了。”程母拉着家常,和茍黄萱聊起广场舞的从自学到表演。

她们没有人谈起那三张遗照,只说着平时的事。茍黄萱当真跟来社会实践一样,哄着程母开心。

程母的状态非常好。比起20多年的歇斯底里,她变得平和爱笑,轻声谈论着广场舞,戏曲,和菩萨的生日。

“有好心人帮忙,生活过得下去,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程母双手合十,虔诚道,

“在师父的教导下,我已经皈依三宝,平静度日。我在寺庙供了灯,每逢初一十五斋戒念经。想着菩萨会保佑他们在地下好好的,心里就轻快许多,盼来世还做一家人。”

宗/教是走投无路的人最后的精神寄托。茍黄萱清楚知道,程母没有释怀。只是撕裂的心被虚无的指望勉强拼合,维持着不动就不伤的假象。

“好巧,我也有这方面的信仰。”茍黄萱微笑道,“佛渡众生。奶奶您面容平和,心怀善念,一定能惠及家人的。今世过好了,来生才能更好。”

“是哩是哩。庙里的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师父说,母子连心。我老是去想,去哭,他们在地下也不安心,也跟着我哭,来世的眼睛就要不好了。我得好好过日子,以后才能一家团圆。”

程母眼里蹦出光。她见茍黄萱不排斥这些,拉着茍黄萱,大讲特讲佛音秒处。茍家不信佛,甚至很讨厌佛门。

按茍地知的话来讲,就是道教牛鼻子,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佛门的金刚弟子,打不动就算了,还要被摁着传教。

茍黄萱不懂佛经,更多的时候只能聆听。越聊越上头,程母还热情邀请茍黄萱留下来吃顿便饭。

盛情难却,茍黄萱看眼挨着妈妈的小胖子,答应下来。

小房子没多大地。苏定修坐在程母旁边,这是他离程母最近的一次,对方虽然没看他,一直在给茍黄萱夹菜。他却出奇安静,只低头扒着饭。

吃完饭,程母要下楼去跳广场舞。临出门前,她忽然说要拿个东西送给茍黄萱。

茍黄萱连忙摆手拒绝,程母态度极其强硬:“丫头啊,这东西我早想送出去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你必须接,你放心,不是什么很值钱的。我原本想送的不是你,你回家打开看就知道了。”

“好啦好啦,一言说定。别堵门口啦,我要赶不上时间,就不送你们了。”

程母将包裹得严严实实,书本一样的东西塞给茍黄萱。她换上轻便的鞋子,锁门离去,步履匆匆。

小胖子终究没露面。茍黄萱下去时,他正蹲在广场边缘,看着那在队伍中央,灵动的身影。

母亲已经半放下,自己有一套开解自己的逻辑。看着开心的妈妈,小胖子更不想见她了。

他怕自己的那一面,让母亲误以为是抄的经书有效。从而打破目前的平衡,将余生的所有全部耗在抄经念佛上。

“走啦!”

茍黄萱喊。

嗯,来了。”

小胖子晃晃悠悠飘在苏定修肩上,低声道:“谢谢你哦,我看到你给我妈妈留钱了。那个……”

“不止。”程母的状态影响到苏定修,他心情也轻松,能自然谈起这些事了,“从我打听到她近况后,每个月都会买米买粮。通过社区服务,匿名捐赠给她。”

“你放心,程阿姨我一直在照顾,以后也会的。”

“还有,你不用跟我说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苏定修怅然看着天边云霞。茍黄萱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释怀?迷茫?难过?好像都有一点,也好像不止这些。

“对了,还有程奶奶塞给我的礼物。”

走到路灯下,茍黄萱想起程母送的东西,便停了下来——

“她说不是送给我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送出去的机会。我这该死的好奇心,根本等不到回家。别急,让我看看。”

茍黄萱拆开外面封着的报纸,从里面滑落出了一个相框。

小胖子好奇探头,看清的刹那,惊呼道:“这是我姐画的?她不是,只会在课本上画火柴人吗?”

苏定修探头过来,看到相框里保存的,是一张旧旧的铅笔画——

苏定修,小胖子,程欣三个人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程星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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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程欣的遗物……”

茍黄萱轻声说,

“她认出你是谁了。这是送给你的,只是借我的手。”

小胖子趴在苏定修肩头,放声大哭,嘴里含糊念叨着姐姐。苏定修久久看着,直到月亮西沉。

跳广场舞的人群散场,程母瞧见苏定修,没有换路,平静擦肩而过。她没有原谅,只是不再仇恨。

在疯魔的怨恨下,她固执斩断女儿与苏家的联系。亲手酿成女儿临终前的最大遗憾。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茍黄萱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举手指着月亮,道:“你说的对,这就是生之苦啊。亏我还到处寻觅,却忘了生于世上万般皆苦,众生离苦得乐,全由生起。穷奇早就摘到了生苦,所以才迟迟不出现。”

“它大约快养好伤了。让我算算,它手上有生与病两苦。生,病,生病?”

茍黄萱眼神迷茫,陷入了沉思。伤怀中的苏定修回首,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茍黄萱回过神,恍惚道:“跟月亮啊。”

“月亮告诉我,生之苦还在源源不绝的孕育,采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七苦的基础,也是最先被得到的。月亮提醒我,七苦已全现。”

茍黄萱说着说着,擡头看t向苏定修,认真道:“苏警官,你的心结解开了吗?我们该收取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