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弄潮者勇9:二破-一二四的故事

说完,“他”不看任何人的反应,接着拉响了第二声。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等待,而是带着隐秘悸动的热血。

柳玉楼的左手在弦上轻按。节奏快慢交错,如同心跳。

这是一个并肩作战的故事。听者仿佛看到一个年轻副将炽热又胆怯的目光,升起一种被巨大情感裹挟的,近乎窒息的压抑。

太长久的等待。人群中,看见谁的身影,便心潮澎湃。似乎在,想象里,拨开重重人海。却只感动了自己,一步也不敢迈。

垫指轻抛,慢音陡然一转,变得有力而跳跃。是写那副将,步登黄金战台。谁在台外,振臂一呼散阴霾。

副将暗中折服,却见谁看过来,慌乱示范节拍。

心情乱如杂草,杂草剪了又裁,谁的视线又移开。

于是突来的空洞,发自地脉,草木也早衰。

柳玉楼闭着眼,眉头微蹙,完全沉浸在那份患得患失的感情中。

琴音变得缠绵悱恻。左手泛音空灵,右手慢弓,拉出甜蜜的颤音。婉转流淌,如同情人间隐秘的呼应。

迷离于,谁的慷慨。又窃喜,谁的青睐。相和一曲凤求凰哎。云来,有晚霞染两腮;云又去,无定形姿态。通透时想把星摘,迷糊中又生疑猜,无以名状的,含蓄中埋。

时而同仇敌忾,欲语还休,又是言简意赅。酝酿半日,才说开——

快弓上行,所有人不觉屏住了呼吸,无声呐喊:快说啊,说你在乎,说你喜欢!但他们不敢喊出来,怕破坏了这一曲。所有人的心都被高高吊起。

然而,琴音急转直下,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音符,好像是在说:啊,那个,天气真好。

期待瞬间冻结。一个冰冷的抖弓,带出冷笑。

所有期待,都凝结在边塞,冷笑谁出现好歹。

明明是,说不出,漫漫长夜难挨。

明明是,心惴惴,出口意却歪。

千百次,百千次。三缄其口的,是什么啊?

柳玉楼垫指回旋,二胡震颤。手指在弦上滑过,琴音变得空旷寂寥。张弓,拉出了衰败感。

曾互送的信物,那一点铜铃,星星点点,点点星星,染上了青苔。

青苔不言,只剩青黛,根系却已改。

迷离于谁的慷慨,窃喜于谁的青睐。

归来。枯草伴残骸。

千百次,百千次,玩笑戏谑的彩排。

直面时,全部都,化作了尘埃。

从没有人觉得,按弦是如此沉重。琴音微弱。

意气之争,早已战败。未尽之语,是长久的等待。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无尽的悔恨。那未说出口的爱意,成了最深的折磨。

这一时刻,曲中人和顾生的痴情共鸣,刻入了所有人的心脏。

这虽然是柳玉楼借的,事情却是真事。这首曲子是[断魂亭]杀手“一二四”与她逝去爱人的悲歌。他们曾经是欢喜冤家,同道战友,极限拉扯,然后,然后。

曲终人散,爱人已逝。“一二四”在极致的痛楚中觉醒了天赋【命线】:能将他人所受的致命伤痛转诸己身,换对方一线生机。然而为时已晚。

一层前排,不少张生的欢客想嘘,想为“正宫”站台,可那琴音像有魔力,直直钻进心里。抗拒的表情还僵在脸上,眼泪却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一个少女完全忘了矜持,双手紧紧抓住衣襟,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想离那琴音更近些。更多人攥紧了拳,低下了头,沉浸在曲中那份欲言又止、生死相隔的痛楚中。

二层相对安静许多,但不少人放下了酒杯,停止了交谈,神情复杂。富商和小官员来南风阁是攀关系的,从来都是把乐曲当背景音,此刻竟然沉浸其中。

三层,财生默然道:“你输了。”对面一红衣女子但笑不语。

烛火摇晃,聚焦在柳玉楼和她那把二胡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哀伤。

悲怆还在心头,空气沉重得几乎凝滞。顾生却根本不去看台下那些或呆滞或抹泪的脸。“他”微微垂首,琴弓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搭上琴弦——

轻按缓柔左指拨,慢抛快抖右指跳。双手配合无痕,于是段段合,句句清,如果不是技法纯熟,绝对不能做到。

这一次,是一首欢快的曲子。

神乎其技!台下的观众被彻底点燃了。压抑不住的亢奋在人群中蔓延。

怎么办?都是没听过的曲子!根本舍不得错过一点!

怎么办?好想录下来,感觉能多吃两碗饭!

我去,我去,我多年没有进展的文采好像松动了。别打扰我,让我写一下这首。啊,不?他怎么又到下一首了?

完了,下一首怎么还如此精彩?

有人嗓子干得冒烟,眼睛却死死黏在台上,喉咙滚动着咽口水,也舍不得拿起水杯。还有人伸长脖子,跳起来,脸上是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痴迷表情,只为了看他一眼。

喂,那边那个跑堂伙计,别端着酒水点心了,送点票过来!不是说票数决定着顾生和张生的去留吗?

什么,没票了?刚刚怎么说的?什么我们自己往上扔,那不是没有听到吗?

什么,你不是跑堂伙计,你是断魂亭的?呸,那我还俗世楼的呢。别蜉蝣不蜉蝣的,今天你就是蜉龙也得给我把票拿来!

顾生的琴音仿佛有魔力,听者只觉自己一会儿置身于平湖曲涧边,清风拂面,心旷神怡;一会儿又被卷入激流飞瀑中,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今夜注定是属于南风阁的狂欢。

一夜笙歌玲珑曲,乐声殷勤送晚晴。

莫将心事趁西风。那畔半枝空梦、不相逢!

台上的青年站如松,指如风。“他”不仅延续了前代传奇乐师鹤骨的绝技,更隐隐有超越红兰风姿之势。一曲方歇,一曲又起,尽效诸名家。更令人瞠目的是,“他”的风格百变:

吴歌越曲,绿章释梵,巫史祝咒,棹歌菱唱,伐木挽石,薤词傩逐,象舞偶剧,投壶博戏,与一切四方语言,没有青年不会的,没有她不能的!

上一秒庄严,下一秒悠扬。可以沉重悲怆,也可以诙谐欢快。

很多年后,人们提起这一夜,还说这人才该是戏神。在“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南风阁人潮汹涌,四方宾客轩盖造访,又在听说顾生是“临时工”、是朝廷“卧底”时,捶胸顿足,扼腕叹息。

怎么好的人才,都上交给国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