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客紫明容乃公

第47章 心随利剑无声路,

对李召都的最后一丝因果感应,从杨暮客的指尖上消失了。

似是一粒沙被吹进了沙漠中。

这让杨暮客觉得十分有趣。他其实完全可以用天地文书驳接阴司系统,检索李召都的方位。但他没去这么做。

若如此做,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杨暮客从未想过,要去杀一个人会这么难。因为这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此事好有一比,一个人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威猛,杀了多少人。能否可以因他所言断他有罪?不能。这便是历来的规矩,抓人抓赃。

所以神官哪怕知道暗中汹涌,也无可奈何。所以哪怕朝廷知道,有人结党营私,也当做没看见。因为没有证据。

杨暮客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神官。海澜郡神庭和阴司的调查已经开始,他独自一人坐在野外。

夏雷轰鸣。

他在电光下静静看着棋盘,眼中金光闪闪。杀李召都,是杨暮客自己的因果,是神庭意志,更是人道秩序。一定要光明正大。

既然以因果推算无用,他便继续推演李召都的行动轨迹。

杨暮客把白子落在了天圆里,黑子是李召都,落子于棋盘坐下。正是海澜郡所在的位置。

神官把海澜郡包围,等于封住了李召都的三气。

但继而一颗颗黑子落下,那些勋贵与李召都相互勾连,所有的气皆是变为了公气。

忽然之间,好像就要到了对子的阶段。

很多事情在杨暮客脑海中串联起来。比如当年李召都造反,河道上堵了三十万大军。而这三十万大军,不知去向。究竟是谁帮李召都在背后组织军队,三十万人的吃穿给养,不是一个小数字。而这些,在贾小楼接受明龙河运之后,也并没有查出来蛛丝马迹。

这很蹊跷。

裘樘病危,一心推行新政顾,不得宣王作乱后事。此时杨暮客在场,是情有可原。

但裘樘退位之后,如此政绩竟然无人问津。至少现在杨暮客没找到有关造反大军的任何书面文件。

也就是说,这件事被隐了。

他指尖捻着一颗白子抬头看天。心中种种疑问,都在指向一个荒谬的结论。当年宣王作乱,才是人心所向。

回想朱哞当年的介绍,宣王自幼便在宫中,三公便是他的老师。宣王也一直是被当做东宫之主来培养。所有人都说,宣王大才……似乎也都笃定了宣王就是未来的圣人。

然而赵霖暴毙,赵蔽入宫,赵茹造反,赵蔽登基……

杨暮客把给宣王留的退路用白子堵上,将黑子提起来拿在手中静静看着。越想越乱,已经是一团乱麻。如同他杨暮客才做错了一半。

究竟是谁的无形大手不让他做皇帝?又究竟谁的无形大手要他重新回来作乱?

杨暮客意识到自己已经悟到了关窍之处。

这个人不是赵霖。赵霖是一个弑子杀君的狠人,他不会做如此麻烦而且后患无穷的事儿。

更不是天道宗插手。天道宗插手不会这么小鼻子小眼儿。

“冀朝人主……来自乾朝,乃乾朝勋贵……”

此话在杨暮客耳畔响起,似乎所有的死结都打开了。

中州之乱从不是一家之乱,更不是有个幕后黑手。

乾与汉仍在短兵交接,金煞成云。东边则更乱,妖精现世,宗门彼此相争,山河破碎风云乱舞。

这是一张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是人,在求富贵,求生死。有修士宗门照顾则生,则富贵,无修士宗门照顾,则死,则败亡……

他大袖一挥,棋盘上的棋子尽数不见。

将李召都这颗黑子放下。不是为了钱财,不是为了世家地盘。而是要新建一国。

罗冀联合,将鹿朝打崩了。汉朝在没了后顾之忧。乾朝对汉朝用兵,启用战时经济,缓解数千年积累的贫富矛盾。

当下的罗冀之地,因其动得最早,已经成了中州唯一一片乐土。天下大乱,岂有让你独善其身的道理?怪不得费麟大神如此恼。竟然要把裘樘这种好人用成一把刀!

杨暮客捏着的白子金光闪闪,他自问,“我为什么要去想凡人怎么做?若是修士应该怎么做?”

修士不是泥坑里蹦出来的,不是土里长出来的。

修士也是人,也有家。

所以,灵韵重开炁脉重归。修士回来了,李召都回来了。说得通了。

杨暮客收起了棋盘,从荒地里将蒲团捡起来拍拍,顶着倾盆大雨飞上天。

电闪雷鸣之中,杨暮客站在副都的国神观大殿之中,行科祈祷。这是官事儿,必须官办。所有仪式必须到位,他上清门徒不得有错。

大殿之中,最中间端坐的正是一头白玉麒麟,头顶鹿角百花开,明眸媚眼含万情。一旁则蹲着一个小麒麟,是原冀朝国神。

脚踩罡步,叩齿二十四响,指掐三清诀,颂词祷告一气呵成。

费麟好似不认得杨暮客一般,从神像中飞出来。

“上清门紫明道长,呼唤本神有何事相求?”

一旁的小玉麒麟也化作一个中年男子一旁作陪。

杨暮客躬身揖礼,“启禀娘娘,贫道因前来中州还愿,倒查自身因果。但因果线遭人截断,此乃修士所为。小子无能未能破戒迷障,但有所感应,俱是与宗门相争有关。人道气运遭人所控,非是好事。有一歹人名叫李召都,不在原冀朝户籍造册,遂不归阴司辖制。我因恐其聚众作乱,心神不宁。请娘娘言语指点。”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海澜郡周围探查的神官也将消息汇报神庭和岁神殿。

费麟呵呵一笑,“紫明道长,您怕是不知。当下已经查清,那些勋贵德行干净,阴德无亏。至于你言说有宗门相争,怕是也言辞不妥。”

杨暮客眼眸一亮。没有宗门相争,那便是修士为一己私利而为,如他杨暮客这般还愿一样。

“晚辈恳请娘娘,可否告知作乱修士的道号及传承。也好寻他根脚,问个明白,为何阻止贫道还愿。”

一旁的墨玉麒麟憋不住笑,看着小道士一本正经的要砸人牌匾。

费麟云淡风轻地说,“李召都身边之人道号五思。乃是斩妖门弟子,阴神修为。你恐敌他不过,且斩妖门远在西耀灵州,你也去不得。本神劝你老实,好好回去修行吧。”

“晚辈因果缠身,若不消恐成业。日后修行自在不得,既然知其人为斩妖门弟子,晚辈心中已有定数。叨扰二位神明,晚辈再无疑问。”

费麟呵呵笑着,化成一缕光重回神像。而墨玉麒麟给杨暮客恭恭敬敬揖礼,也自然消散。

杨暮客舔了舔门牙。他不知道自己这招够不够狠。但当下事情俱是摆在台面来了。背后的捣乱的,若是识趣儿就赶紧跑,再往后追,贫道请来的可就不是国神了。岁神殿,正法教,甚至去请天道宗……看看哪个是他能接得住的。

他一出门,竟然感应到一个旧人。一直掐算因果,只见一条灵光丝线跟他连着。沿着丝线走去,便看见一个小道士正在用功画符。

错了一笔,那人眼中含泪,舍不得扔了黄纸,翻过来再画。

“赵促……可还认贫道?”

小道士抬头看问外,那推荐他学道的大可道长竟然回来了。

赵促局促地笑笑,“大可道长。您怎么在这儿呢?”泪水从眼角上留下,他赶忙用手抹干净,笑着上前,“我们这弟子精舍按理来说已经关门了,是谁放您进来的?您不会是翻墙吧。”

杨暮客叹息一声,“你父王卖了家产,你知道吗?”

赵促面容僵住,笑容渐渐消失,“我……知道。”

“他挖了自己的祖坟,把兵器当成礼器,卖给勋贵世家。你知道吗?”

赵促抹了抹脸,“道长,我来学道是不是错了。”

杨暮客上前推推他散乱的发髻,抻着脖子看看赵促画的符纸,“有什么错不错的。画符确实要钱来养。我当年在罗朝学的时候,也花了不少钱。”

“您用了多少?”

“几十贯吧。”

赵促一个踉跄,差点儿晕倒在地。他修道以来,已经花了百万贯了,样样都还不成样子。牙根都咬出血来,强笑露出一嘴红牙,“道长……我学道当真错了!错了!”

杨暮客笑笑,“学画符,基础要打牢。你想来定然是基础不牢,金生水,化水流。教你个笨法子,先去做事。也回家去看看你那老父。他一心都挂在你身上,你总要展示展示成果,比你爹强,就是成功。”

“我还有什么脸面去看父王。”

“记得我见你那时念得顺口溜吗……”杨暮客一拍手,“学道好,学道妙,清净无为听虫叫。虫儿叫,起大早,风声雨声好知道。好知道,可吃饱,耕作劳身睡大觉。”

说着他走进了黑暗之中。

赵促也觉着困了,他便回去睡觉。劳逸结合,方是张弛有道。他赵促越想学出名堂,便越要花钱,如此赵挺便越来越穷。两个人彼此逼着对方,走到了悬崖边上。

杨暮客从来不认为赵挺蠢,更不认为赵促笨。他们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啊……

嘭地一声,杨暮客踏云而起,飞得要多快有多快。

单独一个修士,且不论他目的是何,是正是邪。杨暮客都不打算单独应对。财侣法地,杨暮客是有道侣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捕风居,就在不远处的归无山中。几次路过没去,因为他没有访道的心思。甭管是否心思不纯,这回,是要用上道友了。

而酒道人五思眉头紧锁,他察觉到了周身炁机敏感。似乎大难临头一般。邪修吃人吃多了,自然心中有鬼。如他五思,平日里白天啊根本不现身,都是晚上以阴神形态行走。至于他那身子,就藏在酒葫芦中。

五思帮着李召都捋顺气运,滋溜一声钻进了酒葫芦里。

酒葫芦摇晃着,“小李啊。我有点儿事躲个清静。你最近莫要吵我……有什么事儿呢,你自己掂量着办。不用发愁,只要你不动手,这世上没人能对付你。比如你当前的财气,那是你占了祖上的光。所以不要怕,拿自己家里祖坟理所当然。你没造反,回来看看老友别人也挑不出来错。记着……你定下来的稳,就要按着稳走。可不能泄了气。”

“老先生你放心。召都心中有数。”

酒葫芦里别有洞天,这芥子法炼器弄了一个小院出来。里头摆设一应俱全。床上躺着一个死尸。

活着的东西怎么可能进得了纳物法器。这五思道人早就死了,如今已经是个尸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