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北往南来何处去,
杨暮客眉间积白雪,唇上挂霜寒。坐下蒲团展开阴阳图,少阳慢慢与雪地融合,将裘樘的功德之光驱散了。
大雪依旧落在他的头顶,狂风依然耍弄他的鬓发。
裘樘见此,冷哼一声。不识好歹。
杨暮客并未解释,风声,雪声,都是他的修行。
冷风为金木,霜雪为金水。的确克他,但依然谈不上因此而惧。微微痛感,是活着的象征。
一夜过去,白日天明。
雪停则风停。这茫茫高山,只剩下孤寒。
二人来到了皇陵入口,杨暮客骤然发问,“裘先生,万年世家,当真谈得上清白吗?”
裘樘顿时气息一滞,“事到于此老夫不与你分辩。”
杨暮客云淡风轻,“那便这样吧。白日驱鬼,正是你我行动的好时机。贫道开路,你来殿后。”
“好。”
裘樘冷冷地看着杨暮客,忽然发现杨暮客此时变了。变得深沉不已,再不是那个跳脱口无遮拦的小道士。
杨暮客身上凡人的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缥缈。他在黑暗之中微光离体照亮前路。
其实本不用照亮。
因为皇陵的甬道之内光明不灭。一颗颗巨大的蚌珠被掏空,用做灯罩,华彩琉璃的颜色加淡淡乳白。
而且甬道内设计了舒缓气流的通风口,出口与入口都有不腐沉香。才换过十来年,香味依旧浓郁。
墓葬前厅,是给赵氏皇族歌功颂德的地方。里面放置着众多玉牍玉简。
赵霖的玉简,正是裘樘所书写。他们穿过前厅,继续往下走。
往下,便是每任帝王的墓室了。
里面极为宽阔,如圣人们生前的居所一般。有石雕的花园,镶金戴玉。有雕梁画栋,尽是宝石做颜料,永不褪色。
一只只小鬼飘出来,他们都是随帝王陪葬的太监与护卫。
杨暮客看着那些阴森苍白的面庞,他在找一个鬼。一个与李召都脱开关系,姓李的太监。
找啊找,就是找不到。
裘樘身后问杨暮客,“怎地,紫明上人此时却又要大发善心,不愿意斩杀这些孽鬼?”
杨暮客摇头叹息,“什么孽鬼,恶鬼,凶鬼。鬼便是鬼,死后生灵而已。裘太师,您的一视同仁,高瞻远瞩哪里去了?”
裘樘冷哼一声,“老夫不屑与你作口舌之争。我领了神祠命令,便要尽职尽责。若上人不愿出手,还请让开道路。”
杨暮客叹了口气,“容我准备一下。”
说罢杨暮客一挥袖子,一座八卦阵落在二者周围,将那些包围上来的鬼物隔绝在外。
八卦旋转,始终以少阳和老阳应对扑上来的鬼。
杨暮客摆出供桌香炉,将那上清小幡插在地上。此番驱鬼,他不愿再犯过往错误。
雷法,太凌厉了。火法,太凶狠了。水法,太无情了。土法,太厚重了。
唯有木法最为得当。
香火奉上,手摇三清铃。
叮铃一声,香火灵韵随风而去,灌满墓道。
“无人来,百花开。当季春事风正好,此次往生要趁早。问功德,问资财。不问春泥生小草,只问归途有大道。”
小道士手捏巽字诀,“敕令,销魂之风。”
一阵清风吹过,墓道里空空荡荡。
一个穿着玄黑刺金衮服之人慢慢走出,“天地之约,就这么被尔等毁了?罗氏答应我赵氏,永享亲王。尔等如此急不可耐,欲消我等皇族气运。小人!尤其是你……裘樘……”
杨暮客对裘樘伸手,示意请出手。
神道消除作乱皇族气运,这事儿他不插手。这是裘樘的任务。
裘樘上前揖礼,“老臣参见先皇,赵燧陛下。”
这位赵皇,是赵霖的祖宗,火字辈。大功德,阴寿绵延。人如其名,言语亲随。遂一切善令,良政。
但裘樘转而冷下脸,“老臣生前为冀朝鞠躬尽瘁,如此报偿赵霖陛下的知遇之恩。足够了。当今天下大势,是赵氏皇族起意反复,若任由尔等放肆下去,天下大乱。请圣人圣魂受死。”
裘樘拿出神祠赠与他的法器,是一块归无山北的玉石。
这石头杨暮客认得,正是当年他与罗怀前去唤醒元灵大神供奉的血玉。
玉石血丝蠕动,勾引天地气运,一丝丝将赵燧的圣人气运抽走。那赵燧越发的青面獠牙,渐渐皮肉不存,变成了一只恶鬼。
杨暮客取出木鱼,咚的一声。打断了裘樘汲取气运的节奏。赵燧的脸才有了些许肉相,能看出生前和蔼可亲的模样。
裘樘不会法术,没人教他。但他生前文武双全,他的武艺,一点儿都不比虞庆山差。
杨暮客瞬间拧眉,盯着裘樘攥着法器拳拳生风追打圣人圣魂的样子。裘太师,当年当真躲不过刺杀吗?这个疑问一旦出现,他对裘樘所有的印象瞬间推翻。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杂念不可乱我心。忌淫思。
纵然再能打,人终归有老的时候,更何况,当年裘樘中毒已深呢……
赵燧引着裘樘深入,一点点距离杨暮客的八卦阵越来越远。
忽然周边墓室之中冲出来数个同样身着衮服的圣魂,他们凶猛地扑向裘樘。
裘樘身上金光四射,圣洁气息涤荡整座陵墓。
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杨暮客默默地靠近战场,只要裘樘落入下风,他便要出手相帮。
费麟大神指派的任务很有趣。若是这些鬼修成了章法。杨暮客绝对没办法应付,裘樘这个新神,纵使拥有费麟大神亲赐贴身法宝亦是无用。但偏偏这些鬼都卡在的证真的一条线,仿佛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杨暮客手中摇了一下三清铃,那些怒发冲冠的圣魂便要清醒一分。
清醒,反而是鬼物的毒药。只要一瞬挣扎,裘樘便挥拳施加功德金光奋力砸去。神国所赐功德如甲胄加身,任那些圣魂拼命击打,难伤裘樘分毫。
裘樘是越打越爽。他很久没有这般畅快过了,他眼睛越来越清明,仿佛是个武神,而非文臣护法。
提膝弹腿,脚尖一道金光踢打在圣魂上。那圣魂顿时灵体溃散。
拧身提肩抬肘,侧身跨步撞上去,嘭地一声,赵燧被撞飞落入了金玉花丛。魂影越来越淡。
将这些圣魂都打散了,只有些许灵性飘荡。杨暮客这才上前摇动三清铃,轻轻一晃。微风吹着灵性飘向天空。
裘樘看着杨暮客的动作,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便是米慧。一切都在不言中,与他配合默契,但心机深沉无比,从不言说自己的主张与想法。
裘樘环顾四周,“上人,此处皇陵已经处置干净。要不要前往旧京的王族陵墓?”
杨暮客摇头,“我还要找个鬼,你等等。而且天上还有一个瘟神叫赵霖,你准备怎么处置?”
他此话出口,裘樘哑口无言。啥意思?还要我这小神打到岁神殿去?把自己的知遇之主薅出来打死?就算他该这么做也得有那个能耐。赵霖都成神多久了,而且是最毒狠的瘟神。
杨暮客此时明白自己心直口快,说吐噜嘴了。
“神官大人,还请你将消息报与神国。贫道前去寻找那个藏起来的太监。”
“紫明上人请便。不过是一个太监,与本神无关。”
杨暮客继续往墓道深处走。
赵霖的墓已经空了,没有阴魂守卫。那太监能藏在哪儿呢?
他指尖掐算了许久,不好用。抽抽鼻子,闻到了些许生魂的气息。啊……原来还是这熟悉的味道,看来吃人的本领并没有失去,只是他自己选择淡忘了。
一张瘟符贴在了一个坛子上。坛子里淡淡散发着腥臊而诱人的生魂气息。
杨暮客指尖微光闪烁,一点点揭起符纸。那符纸随风消散。
坛子里露出一个人头,像是一个老态的妇人,又像是一个满脸褶子的富商。
李总管讪讪一笑,“您是大可道长?”
杨暮客笑得平易近人,“问您寻一个人名,叫李召都。与您缘分甚深。我引他去西方,您送他出海。”
“上人果真是神机妙算,这些事情您都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
李奶奶只觉着小道士面色阴寒透骨,要把他这小鬼给冻死了。
杨暮客似乎察觉了李总管受不得他身上的上清灵韵,收敛了些,继续笑问,“但他回来了,你身上有他祭祀香火的味道。说些实话,贫道送你往生。不说实话,贫道可教你知悔。”
李奶奶喉头鼓动,“小的,没甚好说的。”
杨暮客并未多说,一巴掌把他拍死了。
裘樘走过来,“如此干脆?不用些你道门手段?”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我敬他。就这样。”
二人从归无山疾飞而去。
李召都正在风雪中赶路,他要去拜祭先祖。
北往南来,就此错过。
此时裘樘在杨暮客身边,越来越觉得清冷,吃惊地看着杨暮客。好似杨暮客才是那个神只,而他只是亲随的跟班。
裘樘终于忍不住问,“小友可是悟道了?怎地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杨暮客展颜一笑,“因为费麟大神挽留了我的人心。我此行出来……没有心。”
裘樘顿时瞠目结舌,“这……”
杨暮客知他不解,“我把修炼人心这关,且放在一个道友身上。有她在,我才干人事儿。取回来也容易,但我不想这么干,因为我欠她的。我活该。这么解释,是否容易理解了?”
裘樘听到没有心,额头青筋暴起。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镜子。我是谁?我是裘樘。我是冀朝忠臣,我是万年传承清白世家的顶梁柱……我……我怎么会杀了先皇生魂……
杨暮客看到裘樘的挣扎,“香火神,出自鬼也。神,功德也。神,人之敬畏也。裘太师……不必纠结,你若做错,人不敬,天地不认。”
裘樘怒目而视,“又是因为你!”
“的确因为我。走吧。看看那些王爷们,看到我俩后如何自处。”
请教王陵,远远比皇陵更加容易。杨暮客只是坐在云头看着裘樘大显神威,待打到玢王鬼身上时,杨暮客取巧一抓。将玢王提到了云头,还帮他遮住了大日。
玢王看着阴间里,裘樘大杀四方,抱着自己的脑袋哭着问,“大可道长,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杨暮客抿嘴一笑,“该是我问玢王您才对。为什么会听信了李召都的蛊惑呢?他都已经改姓换李,不认你赵家血脉。何苦帮他修复皇族气运呢?害得贫道寻不到他。”
玢王脑袋上露出愤恨之色,“凭什么是我冀朝为罗朝之下,而不是他罗朝并入我冀朝之中?”
杨暮客摊手耸肩,“这您可怪不得贫道,谁叫麒麟元灵大神是罗朝国神,而不是你冀朝国神。来,告诉贫道。李召都在哪,贫道给你痛快,不受神光消磨夺气运之苦。”
玢王哈哈哈大笑,“杀我,给我个痛快。早就不想做鬼了。”
杨暮客抬手散了云,阳光照在了玢王身上。
这王族鬼魂渐渐消散,留下些许欣慰的笑声。
杨暮客不管
起咒邀瘟部瘟神赵霖前来。
赵霖乘云而落,两人面对面。
“小友此回归来中州,看样子依旧准备闹腾出些声响。但少了当年勇往直前的气势。”
杨暮客静静看着赵霖,“这些都是您的长辈和子孙。看着他们被自己的肱骨打杀,你一点儿愤怒都无吗?”
赵霖身上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比杨暮客更甚。杨暮客是将人心暂寄他处,而赵霖似乎生来如此。
“当皇帝,真的好吗?我一生为国。临头也不过就是一个瘟神,这又是什么好职位?本神与罗朝的仇早就结下了,如今这样也是活该。但本神为子孙开创了一条前路。他们没了皇族气运牵累,但我赵氏积累万年的阴德,岂是一次能尽数清缴?他们若气运加身,能大大方方地走进宗门,去闯那仙路,去修行。老夫,从来不是为一日之功。”
杨暮客翘起大拇指,终于忍不住龇牙一笑,“厉害!”
赵霖身为在位最久的皇帝,他洞悉一切人心,“小友若是想问李召都得下落。不必问我,这是你的因果。你放走了他……你该还债。”
杨暮客拍拍膝盖起身,“明白了,我这就去找。至于…紫明不能久留,不言而别。让他自己回去复命。”
“小友慢走。”